殷解语到达上邪国边境时,已经入春。
边境如今虽是一片祥和安宁,然而大多数百姓都清楚,两年议和之期一过,两国必有一场恶战,因此局势十分紧张敏感,两国百姓来往,户籍查的十分严格,除了一些有权势的商人,无人能来往两国之间。
她如今功力几乎全废,要混到上邪国,着实困难,只是即便如此,她也察觉到了,自她改变行程,往衣坨山这边来的时候,暗中一直有人跟着她,只是一直不曾路面,途中她暗自试探过,那些人正是昔日跟随子轩的十二个虎鹰卫士。
正在她迟疑是否要找虎鹰卫士帮忙的时候,见到的人却是赵夕之。
不曾想过,远走边境,还能遇到上京的人,到后来,她才知晓,子轩去世后,他的十二个虎鹰卫士奉他遗命,听命于定阳候。
就连她的行踪,都是虎鹰卫士告知赵夕之的。
如今,两国议和之时,赵夕之出现在衣坨山一带,殷解语知晓他身份敏感,行踪定是需要隐秘,原是不想跟随他们,但她素知,萧淡秋算计好了的事,必不会允许有所差错,不然也不会煽动她来上邪国,也不会她前头刚离开定阳,就被赵夕之找到了。
她如今武功不及赵夕之,又怕赵夕之穷追不舍,难免惊动他人,所以,她不曾拒绝。
萧淡秋身中“问心”之毒,即便如今靠修罗功心法压制毒性,但终有发作的一天,这种毒,除了莫寻欢的解药,无人能救,她欠了他的,始终要还。
定阳发生的一切,萧淡秋都写信告诉过赵夕之,这次找到殷解语,对于她这么轻易就愿意跟他离开,一路上都难忍住好奇之心,不由问道,“殷姑娘,你难道不问一问,为何我要找你?”
殷解语面无表情,语气也是一样的毫无波澜,淡淡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消弥在这无边的空寂之中,“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你们怀疑我的身份,怀疑我与拈花门的关系。”
赵夕之迫切的摇头,正欲要解释,又听殷解语接着说道,“赵将军,想必你心中也有疑惑,我为何会有这一身武功,甚至还与花如月有几分相似。”
这一句话,说中了他的心思,纵使赵夕之万般不情愿将殷解语与拈花门扯上关系,可这些疑惑也一直在他心中,他想听一个解释,即便她如今和拈花门有所关联又如何?她也定然与十几年前的拈花门毫无关系,毕竟那时,她尚年幼。
“那你与拈花门...”赵夕之的话断在一半,他眉色微蹙,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挣扎,可一双清目确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殷解语,温和而坚定,不给人一丝压力,却又让她避无可避,迫切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拈花门于他,有灭满门的深仇大恨,他又如何能不在意?殷解语想,他如今能这么平静的面对自己,不过是敢笃定,即便她真与此刻的拈花门有关,也绝对不会与十几年前的拈花门有丝毫关系,毕竟,欧阳家血案发生之时,殷解语不过是个未满五岁的稚毛丫头。
若是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此刻怕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赵将军,牵连进此次内乱实非我所愿,解语一心想只想过平凡的日子,也从未想过要为人棋子,对付萧淡秋。更与你十几年前的灭门之仇没有关系,至于这一身武功从何而来,日后,我总会告诉你的。皇上与拈花门勾结的事,因牵连到殷家,我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殷解语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
当年,莫寻欢要灭欧阳家满门之时,她于心不忍,违背莫寻欢的命令,致使二人反目,她没了解药,在痛不欲生中杀了那个魔鬼,即便后来有心阻止惨案发生,也是有心无力。
其实生与死对她来说,早已没了区别,可若是此时告知他她的身份,赵夕之不会相信她所说的当年的真相,甚至会失去理智。
听她如此说完,赵夕之脸上的凝重渐渐缓和下来,绽开一丝笑意,“夕之知道,多谢殷姑娘据实相告。”
那日,萧淡秋和那狗皇帝都以为她晕过去了,她只是心如死灰,不愿接受子轩的死,她那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一场噩梦,她不想醒,可是二人后来的谈话,她听的一清二楚,狗皇帝与萧淡秋交手,她也看的一清二楚。
容子言情急之下泄露的武功招式,分明就如很多年前,那个人教他的一模一样,那时,她就知道,拈花门的事,远远没有结束。
“花如月虽死,可你们还追着拈花门的事不放,定是知晓他不过是一个小角色,站在容子言背后的另有其人。萧淡秋是想靠我查出背后之人是谁。”
赵夕之听她静静的说完,脸上毫无波澜,她应该是很厌恶为人利用,只是,如今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竟是这般平静从容。原来,她并非除了十一殿下,什么都漠不关心,这场勾心斗角,前因后果,她都看的明白。
他有些紧张的抓住殷解语的手腕,只是瞬间又察觉有些失礼,略有些歉意的放开了,仍是急切问道,“殷姑娘,那你可知晓此人是谁?”
殷解摇摇头,她尚不敢确定那人的真实身份,只笑道,“赵将军,我也想知道,拈花门明明灭绝了十几年,到底又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此事之后,我会告诉你们,我知道的有关过去拈花门的一切。”
赵夕之有过瞬间的恍惚,这是他第一次见殷解语笑,那笑不是强装出来的,而是不带任何负担,由心而发,因为十一殿下的事,她心力交瘁,走火入魔,如今这淡淡的笑挂在她脸上,是那般的不真实,他几乎想都不曾想过,就点头说道,“殷姑娘,你说,夕之自当成全。”
他虽相信殷解语与皇上没有关系,但她的武功同花如月些许类似,这是不可否认的,她如今还愿意帮助他查清拈花门的事,赵夕之内心很感激。
“我想去子轩去世的地方看一看,只是现在两国边境巡查很是严密。”殷解语清楚,两国议和之期如此之短,此时,赵夕之出现在交界之处,定是为了查探上邪国边境布防,因此,上邪国城内必有他们里应外合之人。
此事虽有风险,但不是难事,果如她所猜那样,赵夕之一口应下。
明明是议和之期,两国的边境的军队巡防都很严密,衣坨山以消云壁为界,那之后已是上邪国地界,那里地势险峻,多有峭崖险壁,山中却有不少兵队,在边界以外驻守。
衣坨山蜿蜒千里,正直春季,山中却不见一点绿色,唯有一片白雾缭绕,殷解语不知赵夕之用了何种方法弄到了两个上邪百姓的户籍,两人便混进了一只商队,成功过了衣坨山,到底上邪国边界城,坨风城,坨风城南边乃一片广阔无垠的密林。
听赵夕之说起,子轩便是出了坨风城,在密林边界去世的。
那个地方很是偏僻,很多土山坡,坡上各色植物良莠不齐,即便是坨风城的土著百姓,都嫌少有在那里安家落户的,只是此处却是由容朝去上邪国的必经之地,只设一个简陋的驿站。
殷解语走上最高的山坡,正直黄昏,夕阳灿烂,殷红如血,赵夕之没有上前,只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远远的瞧着她在夕阳下投下的长长的影子。
西风瑟瑟,不知何处隐有滴漏声传来,这地方一望无际,枯黄交结,让人看了,难免有些孤寂,断肠。
“子轩,我来了,虽然晚了些,但我现在在你最后所见的地方,你会不会开心?”
“你的魂魄会留在此处么?我很想你,为何不出来相见?”
殷解语的泪水汹涌而下,直至今日,面对此情此景,她依旧心碎断肠,她哽咽着,又擦干泪水,接着说道,“你放心,我如今不再寻死了,因为我大概也活不长久了。你知道吗,我的武功没了,有生之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过来,你走了,我若没有武功,余生怕是又要为人掌控。不过,你不要担心,你既死了,便知道,死也没什么不好的,远远超过活着,灵魂飘散,悲剧不堪。”
“对了,我前一段时间发现了一件事,他...或许还活着,上辈子,我杀了他,可他又出现了。皇上竟会血神功,一定是他教的。你知道,我前世被他逼迫操控一生,原以为我杀了他,可他又出现了。他和容子言勾结,这一世,依旧用那些卑鄙的手段妄想操控我,子轩,我很累,不想卷进这些是非,可我终究欠萧淡秋一条命,是要还给他的。”
“这十数年,除了你,解语心中再也容不下一个人,你不用挂念我,同他交代后我便去东灵山隐居,之后,我总能想开的,那时,我也就忘了所有的痛苦,忘了...你。”
二人离开上邪国没几日,萧淡秋就赶来了衣坨山边境,他的气色比在定阳之时好了不少,殷解语有时候都在怀疑,他是否真中了“问心”之毒。
他来的前三日都在与赵夕之处理其他的事,到第四日,赵夕之才带殷解语去见他,神奇的是,萧淡秋在见到有的时候,神色迥异,颇带了几分震惊和冰冷,问赵夕之道,“她怎会在这里?”
殷解语冷笑一声,“侯爷精心引导,我还能在哪里?”
这一句话让萧淡秋有瞬间的痴愣,很快,他才悠悠说道,“哦,记得了,本侯倒没想到你还真对容子轩情意深长。”
赵夕之险些被萧淡秋的口无遮拦气晕,他们二人都知晓,殷姑娘为着十一殿下的死,几乎是生无可恋,可这个萧侯爷,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字字锥心,但她又见殷解语面色并无丝毫异常,这才没有和萧淡秋相争,只说道,“淡秋,你快些带殷姑娘离开吧,这衣坨山暂时没有什么大事。”
萧淡秋睨了殷解语一眼,说道,“还不急,缓个两三日,夕之,你先出去,我同殷姑娘有些话要说。”
赵夕之迟疑了半晌,奈何萧淡秋语气坚定,不容置喙,也只给萧淡秋留下一个“你千万别再乱说话”的神情,不情愿的走出去了,待赵夕之前脚刚踏出去,萧淡秋就过去,拽住殷解语的手腕,试探她的内力。
殷解语很嫌弃的抽回手,走至窗边,背对着萧淡秋,直接说道,“我如今实力不济,或许对你的作用不大。”
窗外有和风吹进,殷解语背后的长发自她纤瘦的腰间盘旋而起,萧淡秋突然想起初见时的殷解语,正是这般孤寂清冷,让人不想靠近。
他悄悄走到窗前,顺着殷解语的目光望去,最终落在了远处在高空中孤飞的大雁之上,不过许久,后头有雁群跟随,环绕着那只孤雁,一圈又一圈,密不透风。
中间孤雁奋翅挣扎,却也无奈被大部队带着朝同一方向飞去。
萧淡秋见她看的出神,突然道,“你同花月灵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那闻名天下的神医莫寻欢,你可认识?”
殷解语眼中的迷离陡然散去,眼中有些不可置信的异光闪烁,莫非容子言背后的人当真是他,十几年前他并没有死在她手中?
萧淡秋的心思何其犀利,纵使他不知她的身份,却猜出了与前世身份关系最密切的两个名字,就如当初,一眼看出了冒充花月灵的花如月的真实身份一般。
她从远处收回目光双手紧紧抓着那陈旧的黄木窗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竟查到莫寻欢身上去了。呵,他算哪门子神医,他会的全是阴鸷的毒术,你知道么,十几年前,令世人闻风丧胆的不该是花月灵,而是莫寻欢,他才是拈花门的真正主人。就连你身上的‘问心’,也是他这辈子引以为傲的成果!”
“你果真知道,那么,你告诉本侯,你和莫寻欢,到底有何关系?”
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花如月的出现,泄露了她这一身武功的来源,可过去的一切如此难堪,她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可若是否认过去与拈花门的关系,以萧淡秋的敏感的心思,定然不信,若是告诉他真相……
殷解语眸光微颤,片刻,一抹嘲意蔓延开来,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就是过去那个心肠歹毒的邪教门主,杀人无数,一身罪孽,曾令天下人闻之色变,冒用了殷家四小姐的身份,苟活于世至今。
别人知道了便知道了,这条命,那些即将到来的质问,如今还有什么可在意的,甚至是最后得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也不过如此。
殷解语觉得很奇怪,多少年了,她被前世的回忆折磨的日日梦魇,以前,对于过去的事,她下意识的想去忘记,甚至连回忆都不敢,可如今,不知为何,过去的那些恐惧烟消云散,她不怕过去,也不怕听到莫寻欢这个名字。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心死了,便无所畏惧!
她转过身来,目光一片清明,毫无畏惧的盯着萧淡秋,说道,“你说花月灵同过去的莫寻欢有何关系呢?”
饶是心中已经猜出几分,萧淡秋心中依旧难以置信,且不说花月灵问心毒发之时,中了他的暗器,就算他大难不死,也不该是殷解语这个年纪,他那是总以为,或许十几年前,殷解语会是莫寻欢重新培养出来的杀手,只不过如同花月灵一样,天赋异禀。
同样是莫寻欢教出来的徒弟,花月灵与殷解语的武功,远远胜过他今日,可他却勉强能与容子言功力相抵。
其实,当年要说拈花门令人胆寒,可没了花月灵的拈花门,在朝廷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未等萧淡秋发问,殷解语自嘲一番,“你定是不信,十几年前,我死后,醒来就成了殷家四小姐了,只是这幅身躯不是我的。我自小跟着莫寻欢长大,他自小待我极好,他虽自己身体经脉全断,练不了武功,却教我练,不过十岁,我便能打败江湖中许多高手。十四岁那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成立了拈花门,利用毒术,掌控多人为其杀人,他甚至逼我服下‘问心’,让我成了拈花门的头号杀手,连续杀了江湖中二十多个名声大噪的人,朝廷多番派兵剿灭拈花门,每一次,他都让我取下为首将领的首级。我那时年幼,实在受不了那毒发的痛苦...”
问心毒发,撕心裂肺,如烈火焚身,萧淡秋深有体会,那种毒,是除了修罗功心法,任何内力都无法压制的毒,他能撑的过来,当年如此年少的殷解语怎么撑的过去!
怪不得,她对疼痛有着异于他们的承受能力,怪不得她的性子如此孤傲冰冷,怪不得她对他这么痛恨,新婚那晚,会对他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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