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杭州前,先去汴京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拜谒一下官家、拜访一下张相公,顺带也得将寄宿在韩太保府上的两个皮小子给领回来。
岳飞知道兰卿怕见生人,便嘱了月华留在汴京府中陪着她不用出门。
临出发的前一日,岳飞想着践行曾经的承诺,带着府中女眷去大相国寺上香参拜。
一路上,尽是图南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会儿嚷嚷着要看路边的零货铺子,一会儿又央着岳飞要买糖葫芦吃。
马车到了寺院门口,图南迫不及待的扯着岳飞去食铺。岳飞不敢将兰卿独自留着,只得让月华带着图南去买吃食,但告诫女儿只准买一样,多了不可以。
大相国寺的门口依旧很是热闹,人来人往,吆喝满地。
兰卿显然长久没见到这许多人和喧闹,有些紧张的拽着岳飞的手臂。
“没事的,不用怕。”岳飞揽住了她的腰,“大家和你我一样,都是来上香的。”
带着她走进去,缓缓的看过一进又一进。
“若是累了就告诉我,我们歇歇。”
兰卿摇头,“还好。就是人多……有点吵。”
“那我们到后头去,那里人少。”
不一会儿,月华就带着图南过来了,她们买了甜豆包,一人一个的量。
找了一处树荫坐下,图南迫不及待的开始啃包子。
岳飞笑着从月华手中接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掰下一小块,轻轻吹了吹,送到兰卿的唇边。
“尝一尝,很好吃。”
她很配合的张口,含下。
可是只嚼了几下,就摇摇头,“太甜了……我不爱吃。”
岳飞愣了一愣,随即将包子收回,温和道,“不爱吃,就不吃了。”
“很好吃啊。”一旁的图南,小嘴塞的鼓鼓囊囊,“娘为什么不吃?”
“图南喜欢,那就多吃一个。”岳飞笑笑。
说话间,兰卿站了起来,四处看。
“怎么了?”岳飞也站起来。
“这里……我来过么?”兰卿皱眉,“我是不是来过?”
“你……自然来过。”岳飞道,“你曾在汴京住了一些日子。”
兰卿没有再说话,而是自顾自的往一旁的偏殿走。
“图南……跟着月华姐姐听到没,不要乱跑,爹爹陪着娘……”岳飞嘱咐道,但人已经跟着兰卿过去。
他想去扶住妻子,可是对方竟然没理睬,而是径自走,越走越快。
“兰卿……兰卿……”
对他的喊声也是置若罔闻。
直走到院子里处,一扇木门前,兰卿停了脚步。
岳飞望住那偏殿,也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竟引得她到这里。
她跨进去,定定立在殿内的佛像前。
岳飞望着兰卿的背影,而兰卿,望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岳飞似乎听到兰卿在说话,在低语。
他站在殿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跨了进去,走到她的身侧。
她喃喃在说,可依旧不能让岳飞明白。
细细辨别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她说的是——女真语。
岳飞看着她,看着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前头。
不是神坛上的塑像,而是一旁的一方牌位。
岳飞当然知道那上头刻着谁的名字,只是不曾料想过,她竟然能找到,她竟然能记得!
她忘记了一切,包括自己。
可是,她记得他。
“兰卿……”岳飞轻轻揽住她的手,“我们出去吧,图南她们还等着……”
话没完,却被兰卿一手抽开。
他惊讶看她,她却红着双目。
“兰卿……”他再次捉她的手。
“他死了……”她又脱开,哑着声音说。
这次虽然仍是女真语,可是岳飞能听明白。
“他死了……他竟死了……他曾说过要娶我,可是却死了……”
她怔怔望住那牌位,呵呵轻笑,笑着笑着,又哽噎起来。
“……骗我,都是骗我……”
她突然扑过去,隔着香案要去抓那木牌位。岳飞一直注视着她,所以立刻伸手将她拦住,可她仍旧拼了命一样的挣扎,伸手去够。岳飞扣住她的腰,将她硬生生的拖回来。
“兰卿……不可如此……”
可她还在较劲,拼力踢着双腿要挣脱桎梏,哭着喊,“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要去找他……”
岳飞没有放手,反而加重了力气将她搂在怀里,一手紧紧的扣住她的背脊,一手抚住她的头。
“兰卿……听我说……听我说……”
可她不管不顾,一边哭嚷一边使力挣脱,“我不要听你的……你走……我要找他……”
岳飞无奈,搂着她,迫使她不去触碰殿前的牌位,可她就是不依不饶。最终,还是伸出二指慢慢使力压住了她的昏睡穴……
随着指尖力量的灌注,哭声就低下去,僵直的身子也舒缓下来。
岳飞没有松手,还是抱着她揽在怀里,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上,听她近乎绝望的哭泣和哀鸣慢慢趋于宁静。
那一刻,他都有些恍惚,不知道带着她来这大相国寺,究竟是对还是错。
终于,怀里的人彻底平静了,没有了动静。
岳飞轻轻将人拉开稍许。
她已阖眼,昏昏睡去。
可是满面的泪痕,还有松散的碎发。
岳飞抬手将粘在她脸颊的发丝拨开,再一下一下擦去眼泪,将人轻轻抱了起来。
一直等在院中的月华和图南,瞧见出来的两个人,都很是惊讶。
岳飞只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
抱着怀里近乎虚脱的人,一步一步离开大相国寺。
这似乎只是场意外的失控。
兰卿依旧还是那个空白如纸的兰卿,没有再提过大相国寺里见到的人或事,更没有开口说过半句女真语。
到了杭州,亦是整日安静的呆在屋子里,连说话都很少。
倒是岳飞,时常会带着她出门去转转。
他们此次回杭州来,并没有去住原来临安城内的岳府大宅,虽然那一处宅子,赵昚坚持不收回,一定要挂着岳府的牌匾,可岳飞知道,兰卿并不喜欢那里。于是重新在城外,西湖边,寻了一处房屋,比汤阴老宅略大了一进,刚够一家子住下。
如此,岳飞带着兰卿出门就很方便,走上三两步便能瞧见美丽的湖光山色。
除了西湖,岳飞还带着她去灵隐寺,去天宁寺,去飞来峰,去望潮亭。
她乖乖的跟着他,他去哪里,她也跟着去哪里。只是身体似乎越来越疲弱,走不动路爬不动坡,就由岳飞背着走。她什么话也不说,安静的俯趴在岳飞的背脊上,轻轻揽着他的前胸。岳飞一边走一边告诉她,他们曾经来过此处,他们曾经说过什么,许过什么誓言。可她只是听,也不搭腔。瞧见了岳飞额头渗出汗来,她会轻轻的用衣袖替他擦一下。
那日正是八月桂花飘香的时节,两人坐在望潮亭的木围栏上,馥郁芬芳中看着奔流如链的钱塘江水。
岳飞轻揽她单薄的肩头,说,“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从前只觉得这诗句是写江南景致的,其实如今觉得……也写人情呢。”
岳飞看向兰卿,她微侧过头,很是迷茫的看着自己。
她不明白岳飞在说什么。
岳飞笑笑,用下颌碰了碰她的额角。
他总是忘记,如今的她,再也不是满腹诗书的那个女子,再也没法子同他对诗斗嘴。
他曾经将那本庄子取了读给她听,可也是枉然,她完全听不懂,连“图南”是什么意思都弄不明白。
她问他,这些书很重要么?不明白是不是很麻烦?她可以学。
可事实上,她连书里头的字都认不全。
更别说,去辨认那些曾经是她亲手写上去的小句子。
岳飞将书册藏了起来,告诉她没关系,不懂就不懂。他明白就好了。
如今,只有图南,能够快乐无障碍的同兰卿聊聊天,五岁的孩子同母亲之间,有着作为父亲都无法逾越的亲密。
岳飞也会问女儿,娘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娘给我说故事,图南很高兴的告诉父亲。
岳飞笑道,说故事……是木兰从军……还是杨门女将?
图南眨着眼睛说,那些是什么?娘说的故事里,只有一个同她差不多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是如何学会骑马如何学会打猎,如何在林子里玩闹,在黑夜里等待日出。
图南又说,爹爹你也教我骑马吧,带我去林子里捕小兔子。
岳飞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说好。
图南笑着说我们也带着娘一起去吧。
岳飞再说好。
入了秋以后,天气渐渐转凉。
虽然杭州的冬天没有中原那么寒冷,可是却是颇为潮湿,时常下着绵绵的细雨。
朦胧空灵的西湖是另一番景致,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大概便是如此。
下雨的时候不方便出门,岳飞便陪着兰卿在屋中小坐。
他会弹弹琴,然后看她望着窗外的雨色发呆。
她蔫蔫的模样令他颇为心疼。
“待雨停了,我陪你出去走走。”他提议。
可是她摇摇头,伸出手到窗外接着冰凉的雨水。
“不冷么?”他过去将她的手拿回来,细细的擦干了。
她不以为意,又伸出去,偏要将手滴个湿透。
“这里……不下雪,尽下雨。”她蹙眉,“我不喜欢冬天下雨。”
“不要任性。”岳飞又将她的手拿了回来,“苏大夫说过,你不好受凉。”
她咬着唇角看了他一眼,但也不再造次。
这一年的冬天,杭州真的没有下过一片雪。
年节的时候,岳云进京述职后,赶来杭州过年。
热热闹闹的除夕夜里,他同父亲提出了成亲的想法。
岳飞看看桌子上这一对小儿女,欣然点头。
图南高兴的直拍巴掌。
岳飞就说,虽然岳家娶媳妇没有那许多繁文缛节,可如今手握重兵的岳云要成亲这样的事情,总是要同朝廷同官家报备一声吧。
岳云颇为得意的说,他在汴京时,已经同官家禀奏过啦。官家都不知道他竟然早有了心上人,还连连说可惜,若有个宗室姐妹的,必定是要将岳云留在近身的。
岳飞看了一眼准儿媳,笑说如今也一样,惹得月华红了耳根。
婚事就在岳云返回雁门前简单操办了。
一对新人给坐在堂上的父母磕头进茶的时候,月华搂着兰卿的膝盖呜咽出声。她说当初与兰卿分别的时候,既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岳云这样好的夫婿,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同岳飞和兰卿成为一家人,原来上天还是分外眷顾她的。
兰卿没有说话,求助似的看向岳飞。
岳飞示意儿子将媳妇搀起来,只说“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岳家的确越来越好了。
岳云深受赵昚的信任,又有岳家军一众将领扶持掌管雁门兵事得心应手。岳雷很是聪慧,在学堂上总能获得夫子赞赏,四书五经学的头头是道。岳霖和图南继续过着快乐无忧的日子,图南更是怂恿着她的霖哥哥带她上房揭瓦、下地捉虫,无法无天。
唯独一个人……越来越不好。
兰卿的身子非但没有任何气色,反倒是慢慢的虚弱恶化着。
饶是苏子厚每日都为她把脉听诊,不停的换着药方,可喝下去的药汤却不见分毫效用。
他还是那句话——她不想好好活着。
待过了夏日入到秋天,她就下不了床了。
岳飞虽是依旧守着她,可她却也并不配合。只有图南端着碗盏和汤勺在床边的时候,她才会勉力的喝上几口。
图南跟她说,爹爹告诉她只有吃了东西才会有力气,病才会好。
兰卿面上点头同意,可实际却推开那粥碗,再也咽不下一粒米。
再后来,她就经常一整日一整日的昏睡,谁也喊不醒。
进入冬月,寒风夹带着细雨又笼住了西湖。
夜半时分,岳飞似乎听到窗棱“啪啪”的响声,以为自己疏忽,急忙从地铺起身,去检查那窗格。不想走近去,却瞧见一个人影,蜷着瘦弱的身子坐在窗前的圈椅中。
他急忙取了棉被,过去将人裹住,然后阖上了露着缝隙的木窗。
“你……怎么坐在这里?”他搂着她,明显可以感觉她整个身子都是冰冷的,“醒了可以叫我呀。”
她抬起头,望住他,喊了一声“五郎”。
“嗯。”他答应,想将她抱起来送回到床上。
可是她不愿意,扯住椅背不放手。
“怎么了?”
“我……想同你说说话。”她说道,“我最近……总是睡着,没机会同你说。”
“躺着也可以说的。”他又要来抱她。
可是她依旧坚持,“我想在这里说。”
岳飞无奈,只得由着她,但伸手去将那棉被紧紧的裹实了。
“好,你说,我听着。”
岳飞等着她要说的话,可没想她却一直没有开口。
长久的静默之后,她倾过身来,自棉被内探出双手,将身前半蹲着的岳飞揽了过来。
她将自己的面颊贴着他的面颊,她可以感觉到自己冰凉的鼻尖触碰到了他的鬓角和耳根。她亦可以感觉到他隔着棉被将自己搂着,却温柔的没有越雷池半步。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呀。
她心里很清楚。
自从遇上,他一直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可却从不曾强迫她做过任何逾距之事,便是成了亲也一直随着她分床而寝。说是分床,其实他一直睡在地上。所以这许多日子,他们说是夫妻,可哪里又做过半分夫妻的亲密之事?她知道,他那样爱着疼着他的妻子,他的兰卿,愿意为她做所有的事。
可是……
她到底该如何告诉他,她不是。
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他的痕迹,岳家的那么多人,一个也没有。
除了图南……
她也不记得图南,只是对于这个孩子有些说不清的亲近感。
她一直想告诉他,他定是弄错人了。
可她又觉得,他不会听的。
如今……再不说,就真的迟了。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可因为两人贴的很近,再是轻声都带着震动。
她低头去,将大半张脸都埋入了他的肩膀。
犹豫、斟酌、思量……
“五郎……真对不住。”
“怎么说这个?”他不解。
“我……耽误了你呀。”她氤氲婉转,“我不是个好妻子。”
“胡说。”他虽在斥责,可一点都没戾气的。
“你……值得更好的……”
“你就是最好的那个。”他说的轻柔,却很坚定。
她又静默下去,好像是不知道如何接话,又似乎是重新在思考着什么。
“来,回床上去……”他趁她怔忪,将她连人带被的抱了起来。
她本就圈着他的颈项,倒是一点没反抗。
虽在黑暗里,可是他走到很稳,绕过桌椅,绕过地铺,到了床边。
他想将人放下,可是怀里的那个又不肯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成么?”她扣着双手在他颈后,怯怯的问,“就……这一件……”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看看下雪呢。”她轻轻的说,“林子里,都是厚厚的雪,还有……初升的太阳,金红色的,很漂亮。”
她感觉到搂着自己的那双手臂有些僵直。
她终究伤了他,是不是?
他待她如此周全,可她却还要伤他。
“……等……过几日,外头若下雪……”
“我知道……有个地方一定下雪了,我想回去……”
她停顿了很久,似在同自己斗争。
……
“回……舒兰。”
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滚热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似乎滴入了他的颈中,没于衣襟内。
她知道,自己是个恶人,做了一件极其卑劣的事。
可是,她听到了应答,就一个字。
“好。”
入冬后的第五日,杭州下起了雪。
从一开始的稀稀落落到后来的纷纷扬扬,一夜的时间,整个西湖都被一片银装素裹的洁白给覆盖了。
而那一日,岳府的门前,也挂起了一片白色缟素。
据说是府中的女主人,病殁了。
可是没有治丧,没有吊唁,整个岳府都悄无声息的。
如同这大雪中的西湖——素白、沉寂,没了昔日的生气。
就这样,岳府安静了整个冬天。
过了年节,过了元宵,直到寒食过后……
春日一切复苏,西湖边的树木又绿了起来,零零散散的野花也次第渐开。
岳府的大门开了,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传来。
后来路过的人们,还能偶尔瞧见岳家的主人陪着儿女在西湖边或读书或玩耍的身影。
他重新蓄了须,鬓角掺着几丝白发,长身布衣,简单朴素,唯独双目时常缚着黑色的布巾。
若是不说,大概谁也猜不到,这就是曾经带着大宋将士同金人浴血奋战,最终收复所有失土、还国旧都的岳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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