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全部的积蓄在栖霞山麓顶了一个小店面，岳庙旁，正对着岳湖。

我将小店面做成了一个咖啡馆，方便来往的游客们歇脚、闲坐，取名“兰隅”。

咖啡馆里除了各式咖啡、西点，也会兼卖一些纪念品，小画册，当然都是与西湖与岳庙有关。

时间做的长了，我就和岳庙的管理人员渐渐熟络起来。

我推说我很喜欢画些植物图谱，岳庙因为千年以来一直保护的很好，里头有挺多稀罕的植株品种，师傅们便许我每日清早景点未开放的时候到里头去找些来画样子。那时间，咖啡馆也未到开门营业，我很是欢喜。

我可以从后门进入岳庙，一进去就能瞧见那青葱郁郁的坟冢，那遒劲苍茫的碑石，便是里头的人早已化作了微尘，我依然固执的感觉，自己与他从未拥有的这份……亲近。

我终于可以不用顾忌世人的议论，天天与他见上面。

哪怕只得一座坟茔，一捧枯骨，一坯黄土。

转眼初冬时节。

岳庙开放之时，已经融融暖阳洒满湖畔。

我收拾了画本笔墨，出了小门回到店铺。

该开张营业了，天气渐冷，来避寒歇息的游客多了不少。

从十点多的第一个来点咖啡的客人开始，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多方才有空歇一歇。

替我照顾店面的姑娘丽丽累得一脸惨白，连做的面条都吃不下几口。

“去后面歇歇吧，打个盹儿也没事。”我朝她招手，“下午的客人……估计得三点多才会忙起来……我一个先顶着。”

丽丽如蒙大赦，搓着双手就往后头跑。

“谢谢蕙姐。”

我笑笑，这才抽出空来将上午在岳庙中画的那些图样给抽出来整理好。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叮咚”门铃清脆，随即感觉头顶的光线忽而一暗。

我因蹲在高台边上，便只侧身抬头去看。

有一个颇为高挑的身影，正立在店门口。

阳光从外头洒进，将他的轮廓照的有些反光。

“欢迎光临……”我开口迎道，“里边坐吧。”

可那人并没有动静。

我站起身来走上前。

原来……他正在看我店铺墙上的一块留言板。

那上头贴着许多客人留下的小字贴和随笔话，也有我的……我画的一副人像。

是我记忆中的，他的模样——身穿长袍，腰系皮带，握着铸铁长|枪。

我并不忌讳别人看到这张小像，因为这本就是景区的店铺，放一些与岳庙有关的物品一点不突兀。

那身影，微仰着头，似乎正在看小像。

而这个角度，阳光拂过他锐利的下颌线，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剪影。

“您好，欢迎光临。”我走前，用特别温和的职业语调打招呼。

他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向我。

一秒的视线调整，将他的模样慢慢清晰于光线下。

我的笑容凝在了嘴角。

我是眼花了？还是……在做梦？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同我小像中的那人，五官容貌，如出一辙。

他，与我记忆中的那人，浑然一个。

我……是在做梦么？

不应该啊。

自从那次意外后醒转，我从未做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梦，也从未在虚幻中见到过这张脸……那小像，便是如今唯一的，用来说服自己，曾经遇到过他的见证。

可眼下，此刻，一个活生生的，他，站在了我的面前。

如此……年轻，亦如初见时的那个他。

眼前的人穿着最普通的灰蓝外套和黑色长裤，头发剃得很短，寸把长，却是分外的精神简练。

他是谁？

“你好。”他微笑着与我打招呼。

连音色，都那么像。

他又忍不住转首看了一眼墙上的人像，然后颇有些尴尬的笑笑。

“呃……这是，这是客人们留下的，”我竟不敢说出真相，“……好巧啊。”

他想想，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您……坐一会儿，喝点什么？”我引他入内。

他回道，“我……等人，大概还有些时间。”

“那您坐坐。”

“你们店里有吃的么？”他问道。

我刚想说冰柜里有各式西点。

却听他又续道，“除了蛋糕、面包这些……”

可这里是咖啡馆，不卖这些，还有什么？

我愣怔之色大概被他瞧见了，他立刻道，“不好意思，我今天一早出门急，到现在都没吃饭，我随口说说，没有也没关系……”

“……后面有些挂面，是中午我们自个儿多的，如果您不介意，我给您煮碗面吧。”我提议道。

“……麻烦么？”

“不麻烦，一会儿的事。”我让他在吧台边坐下，转身去了后头。

“……蕙姐，你这是……”我叮玲咚咙开电磁灶烧水煮面的动静吵醒了正窝在躺椅上小憩的丽丽，她有些迷糊的睁眼看我。

“我煮些面，客人要吃。”

“啊？客人要吃面？”丽丽更加迷糊的揉着眼睛，“哎，我来煮吧……”

“不用，不用。”我制止她，“我来就好，我来……”

我烧着水，转身又去小冰柜里翻出了原本烘焙要用的好些食材，火腿片、鸡蛋丝、小葱花，等等……

我没来由的感受到一种从身体里迸发而出的动力，心中仿佛有个如愿以偿的感觉，想着我终于可以再为他，洗手做一回羹汤。

在这西子湖畔，在这方寸之间。

热腾腾的面条捧在我的掌心，小心翼翼的放到他的跟前。

他一直坐的很端正，挺直的背脊，安静垂下的双腿，仿如一座钟。

不过在看到那碗汤面时，他露出了颇为惊异的神色。他大概没料到，咖啡馆里也能捧出这样一份吃食吧。

我笑笑，“只有些光面，我放了些小料，凑合一下吧。”

他连连道，“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我又笑笑，将手里的筷子放到他的手边。

“呃……我们……之前见过么？”他忽然道，面色露出三分迷茫。

“之前……”我温和回答，“您……来过西湖？”

不知怎么，我们俩同时转头看向了那面留言墙。

然后，都笑了。

“没有。”他摇头，“我不是本地人。”

“那……应该没有。”我也摇摇头。

他略尴尬的解释，“呃……我，我不是……”

“没事。您慢慢吃吧。”我走回高柜后。

丽丽正好出来，“蕙姐……”

“你把机器里的咖啡渣清一下，”我努努嘴，“我把点心整理一下，过会儿客人又该多了……”

我弯下腰，将冰柜内卖的稀落的点心一样一样的摆整齐了。

透过玻璃，我可以看到他吃东西的样子。

他的样子，也同记忆中的那人，一模一样。

如果……他是那个人……

他是不是就会记得，我做的汤饼的味道。

他是不是就会记得，我曾经说过愿意做他一辈子的火头军。

他是不是就会记得，无论多久多远，我总是会等着，等着他来找到我。

他快将那碗面都吃净了。

他大概翻到了碗底的“秘密”——我卧了一颗鸡蛋在那里。

三两口的，他将那鸡蛋也消灭了，汤都喝干净。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头来看我。

我忙碌着冰柜内的补充摆放，浑没留意他的注视。

“蕙姐、蕙姐……”丽丽喊我，“这些咖啡渣是扔了还是留着……”

唉，说过多少次了，那些清理出来的咖啡渣还有用处，扔了很可惜的。

我站起来，正要吩咐丽丽，却听到身后有个声音，稳稳的说，“结账吧。”

“……一碗光面，算了吧。”我转过身，挂上温和的笑容。

“这怎么行？”他走过来，“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没事，这面也是中午我们自己多的……”我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再说，我们这儿，主营是咖啡……”

他望着我，笑了。

笑容中，有些窘迫。

“真的没事。”

可他摇头，从上衣夹袋里取出钱包来，抽了一张纸币放在柜上。

“不，不需要，”我没有去接，“就是给，也要不了这么多。”

“那……就再给我一杯咖啡，行不行？”

“您喜欢哪种？”

“你做主。”

破天荒的，我没有用机器，而是拿出了手工磨具和冲壶，选了一款自己挺喜欢的豆子，按部就班的冲了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送到他的手边。

而琐琐碎碎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就安静的坐在吧台边，慢慢看着留言板上的只言片语，还有……那幅小像。

当我将瓷杯放下的时候，听到他轻轻念了一声“……兰卿。”

我的手晃了一下，杯子磕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小心。”他很是利索的将杯子挡住，咖啡竟没有洒出一滴来。

我低垂视线，没有接话。

“……画那幅画的人叫兰卿。”他说道，“好……文艺的名字。”

“大概是个化名。”我回答。

“嗯，也对。”他低头去，“这咖啡好香……”

说话间，他的手机“嘀嘀”的响了起来。

我识趣的退回到柜台里头，见他接起电话，很是认真的说了几句之后，就站起身来。

“我等的人到了，我……要走了。”他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笑笑，还是对着我，慢慢说道，“那碗面条……很好吃，非常感谢。”

我再一次挂上笑容。

“这咖啡……”他望着那杯一口未动的饮品，挠了挠头，“算我请你的吧。”

说罢，他再次笑笑，说了句“再见”，这就干脆的推开店门，迈步而去。

“叮咚”的铃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不自主的从柜台里追出来，追到门口，隔着玻璃瞧着他的身影。

他往左离开，同街边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子相拥而笑，随即两人并肩远去，消失在不远的街口。

他没有再回头来看我这里一眼。

而我，这才意识到，都没有跟他说一句“再见”。

可是，哪里还能再见到？

“蕙姐，你……认识那个客人？”

“……不认识。”我转头来，“每天客人那么多，哪能都认识。”

“蕙姐，我猜刚才那个客人肯定是个军|官……”丽丽咬着我的耳朵，“看他那个身板，那个姿态，还有发型……”

“你又知道！”我失笑。

“我当然知道。”丽丽咯咯笑，“看年纪看气质也不可能是大头兵啦！”她又骨碌碌的左右看看，凑过来说，“我可听说了，过几天那上头的酒店……”她撅着嘴朝着门外某个方向努了努，“要开重要的军|区会议，你想那个酒店本来就是军|区产属嘛……”

我没说话。

“所以呀……我猜，这几天来的这些帅哥肯定都是……”她抬起手，举了举大拇指。

“那你给我打起精神来，那么多重要的客人，可得照顾好！”我拍拍她的脸蛋。

“那是当然了！”丽丽两眼放光，“如果都是刚才那个客人那样的极品，再累也不怕啊！”

我可真吃不消，如今的女孩子，如此奔放的！

“蕙姐，我跟你打赌，那个极品帅哥一定还会再来的！”丽丽扯住我的手臂。

“净瞎说。”

“我们赌一个，赌一个礼拜奖金！”

“不赌！”我瞪她。

“哈哈，蕙姐其实也觉得他会再来，是不是？”

“叮咚”门铃声又起，客人来了。

“快，干活吧。”我推着她，自己连忙转回柜台去。

“知道啦！”丽丽欢乐的答应，朝着店门口迎了上去。

（全文完）

这次真的结束啦，没有下文了，真的没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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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今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