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府后院。
岑煊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却全然品不出滋味。
这几日他假意告病在家,就像只护崽的老鹰般在府里来回转悠。
时而踱到书房窗前死死盯住院门,时而绕到女儿闺房外的回廊下仰头检查瓦片是否牢固,此刻终于站在后院,眯着眼欣赏那堵刚刚加高五尺、光滑得连鸟都站不住的围墙,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
“哼,看那小子还怎么翻……”他捋着胡子喃喃自语,仿佛这堵墙能挡住所有觊觎他宝贝女儿的狂风浪蝶。
他话音未落,老管家就喘着粗气地冲了进来:“老爷!老爷!宫里的鹤公公来了,带着陛下口谕,要、要传小姐入宫!”
岑煊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那堵崭新的高墙,气得胡子直抖:“他、他他……他这是会飞吗?!”
就在鹤公公来岑府半个时辰前。
祁欲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朱笔搁下,殿内只剩下更漏滴答声。
他状似随意地问侍立一旁的鹤公公:“岑府……近日如何?”目光却仍落在奏章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鹤公公心如明镜,躬身笑道:“回陛下,听闻岑太傅告病在家,其实是忙着……修缮府邸。”他斟酌略去了“砌墙”二字。
祁欲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敲了敲,那节奏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你说……若是凌不疑那小子找她……就说凌将军得了几匹西域宝马,请她去瞧瞧?”
他说完,自己先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这借口拙劣至极。
京郊大营那边,凌不疑正操练新兵,冷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旁边战马都打了个响鼻。
他揉着发红的鼻子,莫名觉得后颈发凉,嘴里嘟囔着:“哪个老东西在背后念叨小爷……”随即把火气撒在了新兵身上,吼声震天:“都没吃饭吗!枪都拿不稳,上了战场等着给蛮子送菜吗?!”
这边,鹤公公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努力维持着恭敬:“陛下,凌将军此刻……怕是正在京郊大营操练,恐怕……分身乏术。”心里却想着,凌小将军要是知道陛下这么甩锅,怕是要闯进宫来理论。
祁欲“嗯”了一声,又陷入沉思,目光落在灯盏上,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嗓子,声音却莫名低了几分:“那……就说朕找她,朕……朕新得了一副前朝古画,请她来鉴赏。”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谁不知道岑小姐擅琴棋书画是不假,可他祁欲向来对这些“无用之物”兴致缺缺。
鹤公公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他伺候这位主子从小北王到摄政王再到如今的天子,见过他杀伐决断,见过他运筹帷幄,何曾见过他为找个由头见姑娘家这般冥思苦想、颠三倒四?这理由找的,怕是连三岁稚童都骗不过。
“陛下,”鹤公公忍着笑意,声音都憋得有些发颤,“老奴愚见,不如就说宫中春色正好,百花盛开,请岑小姐入宫,赏玩散心,更为……自然些。”
祁欲闻言,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个纠结的人不是他。
他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淡淡道:“嗯,此议尚可,就依你所言去办吧。”
鹤公公回过神,见岑昭昀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清新得如同雨后初荷。
看见爹爹失态的样子,她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面上却依旧从容。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没了当初对权倾朝野摄政王的恐惧,如今想起那人,心中竟奇异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她规规矩矩地福身接旨:“臣女接旨。”
声音温婉,不失气度。
鹤公公随着岑昭昀走出岑府大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堵崭新的高墙,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无奈又带着几分慈祥的笑容。
马车辘辘而行。鹤公公亲自陪坐在车辕旁,隔着帘子笑道:“岑小姐许久未进宫了,御花园里的玉兰开得正好,陛下前日还特意吩咐花匠好生照看呢。”
岑昭昀在车内轻声回应:“有劳陛下挂心。”
她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的缠枝莲纹,想起去岁寒冬他垂着眼为自己披上大氅的模样。
鹤公公的声音又飘进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老奴在北靖几十年,也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还是头一回见陛下对赏花这等事如此上心,昨日批阅奏折到深夜,还特意问起哪处的花开得最盛,说要……”他顿了顿,笑声里透着暖意,“要给懂得欣赏的人留着。”
这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岑昭昀垂下眼眸,脸颊微微发热,心中那点朦胧的预感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听着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声响,一声声,像是敲在心上。
而这厢,岑煊看着女儿乘坐的宫车消失在巷口,再望望那堵耗费他无数心血的高墙,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防不胜防,当真是防不胜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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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岑昭昀送至北辰殿外,鹤公公轻叩殿门,低声禀报后,很快便返身出来,对静立等候的少女含笑示意:“岑小姐,请随老奴进去。”
岑昭昀望着那扇沉重的殿门,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殿内隐约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响,让她不由轻声询问:“王……陛下可是在处理政务?”
鹤公公知她心思,温声安抚:“陛下说了不碍事,小姐随我进去即可。”
他稍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宽慰的笑意,“陛下特意吩咐过,您来了,便直接请您进去。”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祁欲并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而是临窗而立,正将最后一本奏折合起置于案头。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肩头洒满窗外照进的春光。
“来了?”他语气寻常,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转向窗外,“御花园的玉兰开得正好,想着你或许愿意来看看。”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花树间,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耳尖却在人瞧不见的地方红透了。
岑昭昀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女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祁欲抬手示意,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前日南边进贡了些新茶,味道……尚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一旁侍立的鹤公公却忍不住垂下眼睛——那分明是陛下昨日亲自挑选的庐山云雾,连水温都反复叮嘱过的。
窗外恰好传来清脆鸟鸣,年轻的帝王像是找到救星般,立即侧身示意:“走吧,花都要谢了。”
他率先迈步向外走去,步伐比平日稍快,玄色衣袖在春风里轻轻摆动。
岑昭昀抬头时,正好看见他通红的耳廓映在春光里,像初绽的海棠瓣。
她不由得好笑,这人在初见她时可未曾如此拘谨,一举一动说是登徒子都不为过。
那时雪落满肩,他捏着她下巴的指尖还带着北境的风沙气,如今倒学会在御前奏对时找借口传召,连耳根都红得这般……纯情。
她故意落后半步,看着他紧绷的肩线在玄色衣料下若隐若现,忽然想起父亲今晨对着高墙跳脚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当真能切切地听见自己微快的心跳,像檐下被春风拂动的玉铃。
这感觉陌生又鲜活,让她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按住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份不听话的悸动。
走在前方的祁欲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树玉兰:"这处……"他侧首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她还未放下的手。
岑昭昀指尖微蜷,缓笑道:“好看。”
她望进祁欲幽深的双眸中,那人戏谑地笑:“我还没说是什么呢,”祁欲忽地垂下头,闻到她身上兰花馨香,“我要是说我,你当如何?”
岑昭昀面颊上染上热意,心跳如雷轰鸣,她微微往后退了半步,怕那惊人的心跳被人听去了,发间珠钗流苏轻颤,像她此刻慌乱的心绪。
"陛下慎言。"她偏过头去,却掩不住唇角浅浅的梨涡。
祁欲不依不饶,双手环臂,扬着眉,几分不羁蛮横之色跃然上他眉梢,“我祁欲说不上貌比潘安,但好歹也是北靖独一支的美男子,这满园春色再美,难道还比得过……"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声音忽然低了几分:"比得过那日殿中,某人为我哭得通红的鼻尖?"
这话说得极轻,带着些许揶揄,却又藏着说不清的温柔,岑昭昀闻言一怔,不由想起那时自己在他面前落泪的窘态,顿时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下意识抬手欲掩耳尖,却在半空被他轻轻拦住,祁欲的指尖温热,虚虚圈住她手腕,力道克制得恰到好处。
"躲什么?"他低笑,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耳廓上,"那日你为我落泪,我虽心疼,却也在想..."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她发间,"这世上总算有人,会为我祁欲掉眼泪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玩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认真,岑昭昀抬眸看他,见他眼底映着春光,竟比满园繁花还要明亮。
远处侍立的宫人早已识趣地背过身去,唯有春风不解风情,依旧卷着玉兰花瓣掠过二人衣袂。
祁欲忽然敛了玩笑神色,眸光清亮地望着她:"三日后南巡,你随我同去可好?"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软,"等南边事务了结,就你我二人,寻一叶扁舟,看真正的烟雨画船。"
岑昭昀怔怔望着他,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缠枝莲纹。
见她迟迟不语,祁欲语气转为郑重:"此去自有万全准备,凌不疑率玄鹰卫随行,便是刀山火海……"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精光,"我也会让他先趟过去,绝不会让你伤到分毫。"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连带着把好友也卖得干脆。
见他如此,她终于抬起眼帘,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她听出了他的意思——他不仅要带她去看江南烟雨,更将她的安危置于所有筹谋之上。
“陛下……”她轻声开口,却被他用眼神止住。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故作严肃,指尖轻轻拂过她袖口的莲纹,"但你若是点了头,咱们后日启程时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倾身时带着温热清冽气息的低语拂过她耳畔,“你得帮我想想,要怎么'拐'走太傅大人捧在手心的明珠,才不至于让他提着戒尺追到驿站来。”
这个“拐”字说得意味深长,岑昭昀终于忍不住抿唇轻笑,望着他眼底明晃晃的期待,她福至心灵——他并非只是一程邀约。
她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耳根泛红的年轻帝王,想起父亲砌墙的执念,忽然觉得这提议既荒唐又令人心安。
”好。”她轻轻点头,发间珠钗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臣女……帮陛下想想办法。"
春风掠过二人交错的衣袖,将少女这句轻诺裹进漫天飞花里,祁欲怔了怔,眼底的光骤然亮了起来,像是北靖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他强压下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只将笑意藏进微扬的唇角——原来要拐走太傅家千金,最高明的是让她心甘情愿成为自己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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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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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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