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初融的开封城浸润在杏花烟雨里,护城河畔的垂柳抽出第一抹新绿,去年战火灼烧过的土地已冒出茸茸草芽。
连绵一冬的积雪终于消融殆尽,润物无声的春雨洗去了皇城砖缝间最后一丝血腥气。
阳光变得温煦,洒在朱红宫墙上,护城河的冰层早已解冻,碧波微漾,倒映着湛蓝的天光与焕然一新的城楼。
街市上,人流明显稠密了起来。
紧闭了一冬的铺面纷纷卸下门板,伙计们高声吆喝着,将最新的货品摆上柜台。
贩夫走卒穿梭其间,空气中混杂着刚出笼的蒸饼热气、泥土的芬芳。
城东瓦舍重新传出说书人醒木声,官道上来往的商队明显稠密起来——这座饱经创伤的都城,正在春风吹拂下缓慢愈合。
正是播种的好时节,城门外可见百废待兴的忙碌景象。
官府组织的民夫正忙着疏通去年因战事而淤塞的河道,夯筑被冲毁的田埂。
田野间,农人们在水田里弯腰插秧,有人牵着耕牛在解冻的土地上犁开第一道深沟,期盼着新朝的第一个春耕能带来久违的丰收。
严冬过后,万物复苏的蓬勃生机与百废待兴的忙碌交织在这片土地上,一切都透着名为“希望”的鲜活气息。
太子元宸被废黜宗籍,终身圈禁的消息,如同一道正式的讣告,宣告了旧时代的彻底终结,朝堂之上,再无杂音,以岑煊为首的重臣,连同众多看清时局的官员,联名上奏,恳请摄政王祁欲顺应天命民心,登临帝位,以安社稷。
祁欲终于是被念叨的烦了,皱着眉头说:“天天就那两个字登基,登登登。”
于是这一日辰时正,景阳钟撞破晨雾。
百官沿着尚存刀劈斧凿痕迹的丹陛拾级而上。
文官着绛紫官袍,仙鹤锦鸡补子随风轻动;武官披青黑甲胄,狮虎熊罴纹饰映日生辉。
而最令人心慑的,是分列御道两侧的玄鹰卫——玄铁重甲覆身,甲片冷硬如龙鳞,肩吞狰狞,腰佩制式横刀,刀鞘漆黑如永夜。
他们静立如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永不钝折的刀锋,沉默地拱卫着这新生王朝的威严。
当祁欲的身影出现在九九八十一级汉白玉阶顶端时,朝阳恰好穿透云层。
他未着前朝明黄,依旧是一身玄黑,细看那衮服,乃是用北海冰蚕丝织就,在光下隐现暗纹,九条五爪金龙以金线掺着孔雀羽缂丝而成,龙身盘踞,鳞甲分明,龙首昂扬间睥睨众生。
十二章纹点缀其间,日、月、星辰、山峦、龙蟒、华虫……无不精致入微,可见匠心独具,腰间束着白玉带銙,悬挂着一柄北靖雪沙锤炼出的长剑,剑柄镶嵌的墨玉与他深邃的眼眸一般不见底色。
"跪——"
山呼海啸的朝拜声惊飞檐角栖鸽。
祁欲垂眸俯瞰匍匐的文武百官,目光在几位鬓发斑白的北境老将身上稍作停留——他们甲胄未除,战袍上还带着边关风沙的痕迹。
新制的礼乐恢弘磅礴,融着北靖苍凉与中原庄重,如春雷唤醒沉睡的大地。
祁欲稳步踏过被春雨涤净的石阶,玄色衣袂在春风中微动。
那些曾浸染鲜血的地方如今光可鉴人,倒映着他沉静如碧空的双眸。
"即日起改大周元为靖安。"
靖安,平定四方,安定天下。
他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所有人心头一定。
“北境三十万将士,随朕浴血,功在社稷,所有抚恤封赏,即日下发,不得有误,阵亡者,入英烈祠,享万世香火。”
“即日起,减免天下赋税三成,休养生息。各地官员,当以劝课农桑、安抚流民为要务。”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执起传国玉玺时,太庙方向传来清越鹤唳。
礼官惊喜地记录"白鹤来仪"的吉兆,而新帝的视线却越过重重宫阙,凝在南面天际——那里有前朝漕运留下的千里沃野,也有盘踞多年的门阀势力。
三日后南巡的旨意传出时,岑昭昀正在府中修剪红珊瑚的枯枝。
侍女送来新帝赏赐的江南软罗,她抚过布料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忽然想起去岁寒冬里,那人手法生疏地将玄狐雪帔披在她肩头时,袖口落下的雪粒子也是这般莹润。
春风卷起诏书朱砂未干的页角,掠过城楼瞭望台。
凌不疑在宫殿后侧转角,口中嚼着新发的柳梢,看玄鹰卫呈上的密报——镇南军最近半月,竟有三位副将同时称病告假。
新帝的目光掠过脚下匍匐的臣工,望向宫墙外正在苏醒的万里山河。
玄鹰卫的铁甲在春日下泛着冷光,如同他们主人永不动摇的意志。
登基不是终点,而是真正统一江山的开端。
那些潜藏在春日暖阳下的暗流,终将在这位于春日启程的帝王面前,一一现形。
冗长的登基大典终于结束。
祁欲率先回身,在一众大臣“恭送陛下”的山呼中,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大殿。
直到转过回廊,将那些繁文缛节与探究的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他周身那迫人的威压才悄然松懈了几分。
早已等候在外的凌不疑笑嘻嘻地凑了上来,很没正形地一拳轻捶在他肩头:“可以啊阿欲,这就登上皇位了?以后见面是不是得三跪九叩?”
祁欲没好气地格开他的手臂,笑骂一句:“滚一边去!”
那语气神态,与朝堂上杀伐果断的摄政王判若两人,分明还是北境那个能与部下同吃同住、嬉笑怒骂的小北王。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宫外的长长甬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说真的,”凌不疑收敛了几分玩笑,正色道,“岑家那位小姐,是真不错。”
他将那日赏梅宴上,岑昭昀如何不卑不亢、如何以“风雪砺骨”、“民本仁政”回击众人的话,活灵活现地学了一遍,又将那几日岑昭昀频繁入宫替祁欲换药的事再讲了一遍。
末了,他由衷赞叹,眼中是纯粹的欣赏:“一番言论,有理有据,有风骨更有胸怀!听得我当时就想拍案叫绝!”他故意拉长语调,用手肘撞了一下祁欲,揶揄道,“要是我往后遇到这样一个无微不至的小娘子,我肯定都不舍得让她掉一滴眼泪!我定叫她做北靖最幸福的姑娘!”
祁欲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岑昭昀站在众人之中,清亮而坚定的模样。
他没有立刻回应,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那是一种混合着骄傲、欣慰与某种深藏情愫的复杂笑意,比阳光更晃眼。
他瞥了凌不疑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喜欢的姑娘,哪怕不会跑马,那也是一等一的好。”
他斟酌了一刻,补充道:“是世间最好的!”
凌不疑何等了解他,立刻怪叫起来:“哟哟哟!这就护上了?还得意上了!祁欲啊祁欲,你也忒不要脸了!”
“找打!”祁欲笑骂着作势要踹他。
凌不灵敏捷地跳开,笑着说:“怪不得你这登徒子小时候就惦着人家,还带走了人家的帕子!”
两人在空旷的宫道上你追我赶了几步,如同少年时在北境军营里那般,笑声回荡在朱红宫墙之间,冲淡了这座皇城固有的沉重与肃穆。
停下脚步,祁**向宫墙外的天空,深吸一口气。
登基为帝,是责任,是必然,却并非他所求的终点。
“不疑,”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这龙椅坐着,未必有北靖矮脚马的马鞍舒服。”
凌不疑也收敛了笑容,站在他身侧,抱臂道:“知道,我看着就是个烂木头上垫了块破布,谁知道开封这群人都在想什么,天天争来争去的,”他仰天伸手抓住光点,“但总得有人坐的好,坐的稳,至少你坐上去,北靖的兄弟,京城的百姓,都能安心。”
祁欲没有再说话。
夕阳的金辉为他玄色的王袍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边。
十九岁的摄政王,一年多一晃而过,他已是靖安新帝。
但他内心最珍视的,或许仍是与兄弟策马奔驰的肆意,和那分不敢直视的情愫。
前路漫漫,但此刻,他仍是少年。
·
靖安元年的第一次大朝会,紫宸殿内沉香袅袅,新帝端坐龙椅,玄色朝服上的金线龙纹在晨曦中流转。
兵部尚书率先出列:“陛下,镇南军都督府上月奏请增拨冬衣银二十万两,然今已开春,臣觉此事颇有些蹊跷。”
户部尚书紧接着躬身:“启奏陛下,去岁江南漕粮比往年少了三成,各州府皆称是因运河淤塞所致。”
凌不疑此时大步出列,玄甲与佩剑相撞之声清脆。
他先是瞥了岑煊一眼,这才朗声道:“陛下,臣刚收到漳州八百里加急。镇南军以营房修缮为由,已连续两月拒受兵部巡检,更可疑的是——”他刻意顿了顿,“漳州港近日有数艘不明货船出入,船上见过安王府的徽记。”
满殿顿时响起压抑的议论声。
祁欲指节轻叩龙椅扶手,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瞬间安 静:“朕记得,去年工部就奏请过整治运河?”
工部尚书连忙出列:“陛下明鉴去岁确已拨银八十万两疏浚运河,但南边回禀说今春桃花汛来得早,新修的水闸都被冲垮了数处。”
这时祁欲忽然转向一直沉默的岑煊:“岑卿。”
岑煊心头一跳,稳步出列:“老臣在。”
“朕记得,”祁欲的声音平稳如常,“爱卿祖籍便在江南?正好与诸位说说,江南的桃花汛,当真如此凶猛?”
岑煊谨慎应答,字斟句酌。
就在他以为对答完毕,刚要松口气时,却听见龙椅上的声音又慢悠悠地传来:“令嫒昭昀……离乡多年,可还习惯北地饮食?”
这话问得突兀,殿内顿时静了几分。
唯独站在岑煊身侧的凌不疑抖动着肩膀闷笑起来不敢出声。
岑煊握着玉笏的手猛地收紧,花白的胡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来了!这小子果然没安好心!
他强压着心头那股想把笏板砸过去的冲动,硬邦邦地回道:“劳陛下挂心,小女……粗茶淡饭,尚能适应。”
他刻意把“粗茶淡饭”咬得重了些,恨不得当场把“配不上您这天家富贵”几个字直接甩到祁欲面上去。
祁欲却好似全然未觉他话里的疏离,反而若有所思地颔首,目光掠过殿外南飞的新燕,用一种更随意的、却让岑煊毛骨悚然的语气道:“这么久,是该回去看看了。”
看看?看什么?
岑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身形一晃,身侧的凌不凝连忙扶住他。
凌不疑不敢笑,是真怕祁欲给这个耿直的女儿奴给气死过去!
岑煊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被这头北靖来的狼连盆端走的可怕画面。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维持住了臣子应有的镇定表象。
退朝的钟声响起,岑煊随着人潮退出大殿,春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却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新帝的剑指向南方他不管,但这剑要是顺便捎带走他家的宝贝闺女……
真是气煞老夫也!
老太傅攥紧了拳头,恨自己没在狱中多骂几句这个无耻之徒,他下定决心,回去就得把府邸围墙再加高三尺!不,五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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