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凌不疑这位玄鹰卫统领作保,进宫的过程虽有盘查,却无惊无险。
踏入寝卧偏殿,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岑昭昀的心狠狠一揪。
祁欲半倚在榻上,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唇色浅淡,闭目蹙眉,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平日里迫人的气势被伤病削弱,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
岑昭昀的脚步停在屏风旁,所有来时的勇气在见到他真容的这一刻,化作了更深的揪心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是察觉到视线,祁欲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站在殿中,一身素衣、神情复杂的岑昭昀时,他明显怔了一下,随即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带着玩味的笑意。
“岑小姐?”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慵懒,“今日吹的什么风,竟把你吹到我这病榻前来了?”
他目光掠过一旁抱臂看戏的凌不疑,心下已了然七八分。
岑昭昀脸颊瞬间绯红,慌忙垂下眼睫,下意识地就想找个借口:“臣女……是父亲心中挂念王爷伤势,特让臣女前来……”
“哦?太傅让你来的?”祁欲挑眉,拖长了语调,那双深邃的眸子含着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在欣赏她难得的慌乱。
一旁的凌不疑毫不客气地拆台,朗声道:“王爷,岑小姐方才在宫外拦住末将,说的可是她自己‘心中难安’,‘万分担忧’王爷您的伤势,苦苦哀求末将带她进来亲眼看看您是否安好呢!”
岑昭昀的脸顿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垂得更低,根本不敢看祁欲此刻的表情。
“那还不是凌小将军说王爷时日不多了!”
祁欲闻言,冷冷地睨了凌不凝一眼,后者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祁欲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愉悦和想要逗弄她的心思:“岑小姐怕我死?”
他话音未落,两名太医恰在此时端着药盘躬身入内:“王爷,该换药了。”
祁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似乎全然忘了殿内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姑娘。
他十分自然地,甚至带着几分沙场武将的豪迈,抬手便解开了寝衣的系带,毫不在意地褪下了半边衣袍,露出了缠满绷带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瞬间撞入岑昭昀的眼帘。
她还来不及为这突如其来的“坦荡”而羞赧避开,目光就先被他左肩和腰腹那两处厚厚的、仍隐隐渗出血色的绷带死死扯住目光了。
即使隔着纱布,也能想象其下是何等狰狞的伤口。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祁欲本想回头再调侃她一句“非礼勿视”,却见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的伤处,方才的红晕尽褪,脸色煞白,紧接着,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
不是初见那日她恳求自己时的啜泣,只是那样安静又汹涌地流淌。
祁欲唇边戏谑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消散无踪。
他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微微颤抖却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模样,心头那点逗弄的心思早已被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无奈和尖锐心疼的情绪取代。
他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怎么又哭了?”
他示意暂停换药的太医稍候,朝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拭去她颊边冰凉的泪痕。
“别哭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安抚,“一点小伤,死不了。”
指尖的触碰让岑昭昀浑身一颤,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对上他深邃而柔和的目光。
凌不疑在旁边怪叫一声,“阿欲,那日我扶着你时我也红了眼,你是怎么说的!”
祁欲咬着牙叫骂道:“滚出去!”
岑昭昀登时被逗笑了,祁欲一顿,轻缓着一口气,好歹是不哭了。
寝殿内香炉烧的热,气氛也是好过了外头不晴不阴的寒天。
·
天终于是晴了。
叛乱虽平,余波未息。
菜市口的血色尚未干涸,一份密报已悄然送至祁欲案头。
凌不疑单膝跪地,声音沉冷:“王爷,玄鹰卫清剿安王府时,发现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府中只余老弱仆从,安王元泓……不知所踪。”
祁欲指节轻叩紫檀案几,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他并未动怒,只淡淡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传令各州府,严查往来关隘,凡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细审。”
他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安王的逃脱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看似平静的局势之下。
但祁欲并未过多纠缠,他也并不在意,搁浅的鱼,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而眼前的太庙,还有一场必须了结的审判。
次日,太庙。
森森牌位林立,烛火在肃穆中无声燃烧。
祁欲一身玄色龙纹常服,立于元氏几时代排位之前,目色沉寒,背影如山岳般凝定沉重。
“带罪人。”他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庙堂中激起回响。
废太子元宸被卸去枷锁,强制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形容枯槁,眼神却仍残留着一丝癫狂的余烬。
“祁欲!你这篡位逆贼!在大周朝列祖列宗面前,你也敢逞凶?你就不怕我元氏先祖在天之灵,降罪于你吗?!”他嘶声力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一片死寂中,只闻得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祁欲静默一瞬,随即唇边勾起一抹极冷、极嘲弄的弧度。
他目光如冰刃,刮过废太子惨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太庙的梁柱之间:
“列祖列宗?你们大周朝的元姓祖宗,算我祁欲的哪门子祖宗?”
他向前一步,玄色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气势凛冽如北地风雪。
“我们祁氏,世世代代葬在北靖边界上,白骨垒砌关墙,魂灵镇守河山——为你们元家,守了一万年的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性与屈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悲愤:“当我族亲?你们元氏——也配?!”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不仅废太子僵在原地,连一旁的老亲王与侍卫们都骇然低头,不敢直视那仿佛携带着边塞冤魂怒吼的身影。
这番话,撕开了温情的假面,道破了血淋淋的真相。
不是臣弑君,而是被辜负的忠魂之后,向忘恩负义的皇权,讨还的血债!
祁欲不再看那瘫软如泥的废太子,他转向宗正寺亲王,眼神已恢复帝王的绝对平静。
“念。”
老亲王手颤抖着,展开诏书,用变了调的声音念出最终的判决:“……尔本当恪守臣节,静思己过。然尔冥顽不灵,勾结余孽,祸乱京畿,动摇国本……其行可诛,其心当剐!今告于列祖列宗,革其宗籍,削其‘元’姓,逐出玉牒!从今往后,生死荣辱,与大周皇室,再无干系!”
“废黜宗籍!”
这四个字如同最终判决,狠狠砸下。
这意味着元宸从法理和血脉上,被彻底从这个世界最尊贵的家族中剥离,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如今他除了有个元姓,已和贱民没有任何区别了。
祁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
“带下去,”他漠然吩咐,“送至西山守陵别院。”
他手推回腰间险出的长剑,目光一如既往的轻蔑,冷寒的嗓音微沉:“非死,不得出。”
侍卫将彻底失去魂魄的废太子拖拽下去,太庙重归寂静,唯有祁欲独立于牌位之前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他伸出手,轻柔的风钻过指隙,像娘亲幼时牵着他的手追赶父亲跑马的身影那样。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父亲浑厚的嗓音在风中低语:“臭小子,站稳了!我们祁家的脊梁,是北靖的风沙磨出来的,死也得立在那儿!”
一丝近乎梦呓的低语掠过他唇边:“爹,娘,你们看见了吗……” 后面的话却戛然而止。
迁祠入京?他旋即自嘲地牵了下嘴角。父亲定要在九泉之下吹胡子瞪眼,骂他忘了根本。
祁家人誓驻北靖黄沙,魂镇山河边界,岂会贪恋这开封的软土温床?
罢了。
祁欲缓缓闭上眼,将眼角那一点不合时宜的绵润逼退,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坚毅,如同北境亘古不变的荒原。
安王的潜逃像一缕未散的阴风。
但他此刻的目光,已投向更远的地方。
[猫头]文章里可能存在不规范的名词使用 不是根据传统的朝代事物进行描述的 “菜市口”是清代时的斩首刑场 此文架空历史 所以宝子们不要过多纠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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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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