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之后,秦济很快回到庆城。
此前他对管理学一窍不通,突然上手管理庆城,称得上是兵荒马乱,好几次差点好心办了坏事,好在放纵支了一队人给他撑腰,庆城的残党没有叛逆多久就被收服得乖巧懂事,为了邀功,纷纷主动帮他做事。
几个月过去,他和现在的高层终于度过了磨合期,处理事务比刚开始顺手很多,不过之前积压的不少文件还没看完,在彻底信任这些高层之前,秦济不得不每天加班工作。
和他接触过的法罗,不知为何,频繁在两座城市之间往返,每次来都约他出去一起喝酒,好像两人很亲密一样,其实秦济并不觉得和他有多熟。
有个一起喝酒的伙伴也不是坏事,秦济很少拒绝他的请求。
但两人上次喝酒的时候……
秦济想起来都觉得头痛,他揉着眉心,告诉副主教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明日再做。
回寝殿的路上,他反复思考,究竟是怎样的心理,能让法罗对朋友说出“请你把我绑起来,狠狠骂我”这种话的?
或者该说不愧是放纵信徒吗?虽然在灾异信徒的衬托下正常得多,但是各有各的疯法罢了。
时间走到下午五点,秦济吃过晚餐,开始每日的另一项工作——用神力探查整座城市的动向,加强对庆城的了解。
在他手中,黄铜书翻过一页,温柔地哼唱着与信徒口中相同的旋律。
庆城在甜蜜的歌声中迎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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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比我想的更好。”
才下火车,法尔德便好奇地四处观察。火车站大门像拨了琴弦的竖琴,居民楼排布错落有致,商铺、旅馆则多数漆上彩色风景画,甚至有整条街都被漆成星空的尝梦路。夜晚,绘制星星的位置亮起灯,浪漫又独特。
法尔德路过尝梦路,遗憾地望着沿街门店周围的划痕:“这里发生过争斗,有刀枪的痕迹,破坏了整面壁画。”
龙雨从脑子里翻出有关庆城的零碎记忆,道:“几个月前,这里出了点事,可能管理者还没想起这点小事。”
法尔德不解:“壁画也要管?雾城的墙壁都是居民自己建、自己修的,不需要请示谁。”
“庆城的一切都属于音韵之神。音韵之神掌控庆城的一切。”这句话来自庆城在庭灯的记录,经由龙雨之口复数,多了一丝奇异的意味。
龙雨自己也能体会到,他福至心灵地顿悟:
——城市是神明的领地。
旧时代,“神明”被人类所恐惧,在荒山野地深海里孤独地生活,彼此厮杀,用暴力换取地位。而人类则区分三六九等,上等的王公贵族们在受封于王的领地里统治平民,尽情享乐。
从人类中诞生了“神明”、“神明”侵占了城市开始,上位者写下的规则被套用在宗教统治中,神明成为城市和教派的共主。
对平民来说,掌权者到底是人类还是神明其实没什么区别,只要能让他们过好日子,谁都可以,抛弃理智的信仰也不是不行。所以在有神明存在的城市,他们供奉神明,没有神明存在的城市,他们可能会供奉邪物、伪神或者“英雄”。
想通这点,龙雨瞬间理解了某些人的行事逻辑,比如檀许,就算赫莱蒙思城被毁城,他也没离开赫莱蒙思。
赫莱蒙思是他的“领地”,“领主”不能随便离开领地,并且离开领地后,“权柄”会打折扣。
权柄到底是什么?它从哪儿来,如何诞生?没人知道。
但从接过权柄的那一刻起,连“神明”也不得不按照既定的剧本,缓慢推进——这一点,是他拿到祭祀权柄碎片后体会到的,冥冥中,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去探索。
“哥,”法尔德看到;龙雨还在对墙上的裂缝发呆,伸手拽了下龙雨的衣服,“你在看什么?”
龙雨回神:“没什么。”
就像十几天前,心脏处针扎般的疼仿佛错觉,双脚站在鸣狩城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去诊所也查不出问题。刚才的所思所想,在法尔德打断的瞬间,化作泡沫遗憾破裂,再也想不起来。
庭灯给了充足的资金,白笙犹觉不够,又加了五百金币。实际上,龙雨算过,只要不参加拍卖、购入非法物品,五百金币足够法尔德在庆城大手大脚地生活一年。
不过白笙执意要给,龙雨不好拒绝,准备临走时把剩下的钱全部交给法尔德。
虽说他现在要还债,但也没到抢人家给小孩子的钱的程度。
他带着法尔德在一家高档旅店开了两间房,住五天,准备帮法尔德找到白笙说的老朋友之后就返回。
第一天,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两人到旅馆先睡了一觉,傍晚歌声缭绕,老板娘一间间敲门通知晚餐时间开始时才起床,随便吃了点庆城的特色菜。法尔德提议去外面观光,龙雨自然是跟上。
庆城很少看见老人。无论男女,大多是一副年轻相貌,笑嘻嘻地从他们身侧走过,分享白日里见到的趣事,雀跃地走向中心广场,加入露天表演。很多人其实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跳起舞来滑稽可笑,但是没有人介意这点,所有人都很快乐,发自内心地大笑。
法尔德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用渴望的眼神暗示龙雨他也想加入。
反正没危险,龙雨让他去了,自己则找了个不那么拥挤的角落,靠在同样油漆过的墙壁上。人群像最温暖的游蛇,依照次序走入广场中央,在比肩接踵中感受汗水的香气,鲜活的生命。
龙雨从储物空间里翻出摄像机,打算以法尔德为中心,把这一幕拍下来。
他正在摸索怎么对焦时,一个戴黑色圆顶礼帽的小老头在他身边说:“手指放前面一点,轻轻朝顺时针方向转动,对,现在可以拍了!”
相机设置了自动连拍,龙雨没管具体拍了几张,拍完就把相机收了起来。
小老头热情又礼貌地打招呼:“你好,我是多南,地质学家。我经常给矿石拍照,对相机比较熟悉,所以看你好像不太会用,自作主张教你了。”
龙雨摇头:“感谢你的指导,不然我可能再花一小时都找不到问题。”
小老头取出一根香烟递给龙雨,龙雨拒绝,他便给自己点上,边抽烟边说:“我在休假,陪我妻子出来旅行,你呢?”
“带小孩。”龙雨道。
“原来如此,小孩子都喜欢热闹,庆城最适合带孩子出来玩了,我儿子小时候……”小老头叨叨絮絮说个没完,龙雨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伴随着鼓点,赞颂神明的歌声、脂粉气和水果的香气从广场中心海浪般往外传。
看到这一幕的外地人,往往会赞叹:“庆城果然是理想乡!”
但很少有人思考,庆城能承受多少压力。
它就像商场里哄小孩开心的水晶球,里面是中空的,注入液体,撒点白色晶体,最后安在带小房子的底座上。转动水晶球能看到飞舞的雪花,停止转动雪花也会落下,很美丽。
但它终究易碎,如果不小心掉在地上,就没法补救了。
就像回鸢之舞神被谋杀的事曝光之后,庆城人人自危,但什么都没做一样。
小老头博学多才,讲起矿石来滔滔不绝,最后是被他老伴叫走的。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朝他挥手,满意地离开。又过了一刻钟,法尔德玩累了,从手牵手的人潮里挤出来,踮起脚到处张望。龙雨个子高,很快法尔德发现了他,跑到他身边,面色因运动变得通红。
龙雨道:“你现在才像一个十多岁的小孩。”
这半个月,法尔德被白笙养胖了一点,不再是刚见面时的可怜模样,眉眼不再阴郁,是个健康的小孩。
“因为这里和雾城完全不一样。”
“在这里不用时时刻刻防备别人,也不用被迫做不喜欢的事,陌生人都很温柔,刚才在前面,有个姐姐看我不会跳舞,还牵着我的手教我。”
法尔德全身都汗湿了,身上的衣服不小心沾到果汁,五颜六色的。龙雨担心他感冒,带他回去休息,反正在庆城,这样的晚会还会有很多。
第二天,他开始带着法尔德走街串巷,打探那位“老熟人”的消息。
白笙选的本就是名气最大的,那位“老熟人”其实不难找,稍加打听后,两人来到挂着“鸢尾”名牌的大宅前,摁响门铃。
法尔德有点紧张,站得很直,期待地望着铁门后会出现谁。结果是鸢尾的管家,看起来至少六十岁,发际线退到令人难堪的高度,但这位管家面容严肃,应该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笑出来。
管家打开门,很客气也很疏离地问:“两位的长相很陌生,来这有什么事吗?”
“加尔文·J·鸢尾先生在吗?我们为他带来了故人的手信,想见一见他。”龙雨递出信封。
“谁的手信?”管家接过来,眯起眼睛一看,寄信人位置写着白笙。
他刚缓和的态度瞬间消失,反而更加冷漠,把信封还给龙雨:“不,我的主人不认识这个人,您找错地方了。”
“不,他肯定认识。”不然管家不会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不过看起来加尔文和白笙之间可能存在误会,用白笙的名义只会起反效果,龙雨便坦然告诉管家:“就当不认识白笙,那么海伦娜呢?”
“海伦娜?”管家眉毛扭得像两条爬行的毛虫,纠结不已,“……你知道海伦娜,她还活着?”
龙雨想起白笙似乎提到过,如果拜访加尔文的时候遇到阻拦,用海伦娜的名号就好,但不用说太多,尤其是法尔德身份,只能告诉加尔文。要是连海伦娜的名字都不管用,那就把一切说出来好了。
她说完还强调:“这么做对法尔德不会有影响,但是加尔文爱面子,可能会看不惯你。”
虽然龙雨还没弄明白这和加尔文的面子有什么关系,但听白笙的总没错,所以他说:“我要见到加尔文再说。”
管家放行,带他们进去找加尔文。
加尔文也不年轻了,嘴角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虽然他并不胖,但在餐桌上坐着吃早点的样子让龙雨想到鲶鱼。棕色皮肤的仆人给他念报,他同样秃顶的圆脑袋一点一点的。
管家把人带到,对加尔文耳语几句,走回来让龙雨和法尔德跟他去客厅,在那边稍等,加尔文很快就会过来。
不知道旧贵族对“很快”怎样理解,过了半个多小时,加尔文姗姗来迟,换了一套更华丽的衣服,脸上堆满客套的笑容,嘴里说着道歉之类的话,眼睛则一下看到法尔德,瞪得溜圆。
等他把一大堆客套话说完,又过去了好几分钟,然后他咳嗽一声,用旧贵族看来尚且着急的时刻,状似不经意地把话题拐到法尔德身上 :“说起来,你身边这个孩子的发色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正是我刚才提过的‘十二祭乐司’中的海伦娜女士,我听管家说你也认识海伦娜,您应该知道,她是一位十分具有冒险精神的女士,而且恕我冒昧,我相信您看到这孩子的时候也会想起海伦娜……”
龙雨点头:“没错,这就是我接下来想和您说的正事。请您让其他人都离开,白笙说,这件事你不会希望别人知道的。”
“那个没良心不回庆城的家伙现在在哪儿?”加尔文不爽,但并不期待从龙雨口中得到答案,他挥退所有人,管家走在最后,贴心地带上门。
“所以,你要说什么?”
“我希望您把茶杯放下来,待会儿别烫到自己。”龙雨道。
加尔文不想听从一个陌生人的话,但他想知道秘密,所以照做了。
龙雨站起来,让法尔德坐在加尔文正对面,按着他的肩膀,对加尔文说:“请您看仔细——他的发色和海伦娜一致,眼睛和前代音韵之神一致。他是海伦娜和前代音韵之神的遗孤。”
虽然龙雨早有提醒,但激动的加尔文还是一脚踹开了茶几,倾倒的红茶撒得到处都是,滴在昂贵的针织地毯上。
“你、你说什么?等一下,等一下,你说真的?他身上有信物?快让我看看……这、这确实是海伦娜的字迹……不行,我得缓缓,神啊……海伦娜是我的学生,前代音韵之神……那可是、可是我的老祖宗!”
“啊?”法尔德蒙了。
白笙并没有说明音符和鸢尾家族的关系,龙雨一直以为只是亲信、下属之类,没想到竟然是血亲。
他看了加尔文一眼,深表同情:突然冒出一个年幼的祖宗,怪不得白笙不让他对别人说。
他好想知道,以后加尔文当着别人的面,敢不敢叫法尔德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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