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断情

暮春深深,芳菲落尽,江敬月扶着春绾的手,缓缓走入房内。

衣袍撩起,双膝红肿,她的目光却落在了春绾手中的药瓶上。

“他来过了吗?”虽是问句,可用的却是笃定的语气。

“世子知道大人不愿见他,丢下药就走了。”春绾叹了口气。

“他本就是个极善的人。”她的声音轻似羽毛落地。

春绾抬头,很想说这不止是善心,但瞧见江敬月眉上愁云,只得住了嘴。

“再忍一段时日,救太子出宫的良机就在眼前。”

这一个多月来,江敬月与程则渊、周玉鸣等人,上呈公文,御前奏对,常被那阴晴不定的苏修远各种挑刺,在殿外久候更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劈头盖脸的训斥落下身来,只觉得大殿每一处都是寒意,唯余了陈纮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

往日相交的权贵世家皆与他们避嫌,唯独苏行舟还如从前一般,只是她不能也不敢再开门了。

如今,他们是新帝的眼中钉,未来,他们将是新朝下的反叛,哪一种处境,都是危险重重,不该和定王府扯上关系。

“暮春残景,离别**,春绾,替我往定王府送张邀帖吧。”

云霞铺满了半边天,不舍地拥住残日,她垂下眼眸,低声说道。

绿柳茵茵,风送凉亭,吹散了春夏相接那薄薄的暑气。流苏晃在耳畔,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可她望着水中涟漪,只听得见来人急促的脚步。

一袭清水蓝广袖长衫,腰佩同色锦带,点缀着几枚紫玉。

她突然想起了游船那日回府后看到的贺礼,看得出是很用心挑的东西。

苏行舟望着眼前人,眉目含笑:“他们都说城南的庙不灵,这话不准。”

这是什么话,江敬月被这没来由的一句弄懵了。

“我前些日子才在那许了见你一面的愿,今日便实现了。看来……是佛祖显灵。”他向前两步,语调柔缓。

他耳垂微红,显然是不懂如何同姑娘调笑,此刻为哄她开心说上一句,有些局促。

江敬月也确实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酸涩。

“又或者是我诚心动天。”

他略低头,紧盯江敬月的双眸:“敬月,你说是什么?”

清风徐来,将二人的青丝纠缠在一处,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些。

江敬月久久未言,苏行舟眸光略暗,羞赧一笑:“都是白砚那小子出的馊主意,你沉稳持重,定然是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他又遥指山顶,神色雀跃:“登高望远,从那处往下看,可以览尽湖光山色。往西走不过百余步就是一处凉亭,我今日带了果酒,是我母妃家传的方子,有酒香却不醉人,你可要尝尝?”

此处偏僻,少有人来。他久不在京中,却对哪处风景好了如指掌,显然是提前探查过一番。

若说同游那夜对他的心意尚不明了,如今诸般,她再也不能说句不懂了。

他从不作伪,半年前厌恶是真,如今心动也是真,情意滋生,竟也融化了眸底冰雪,其中转变的缘由,她很想知道,但已经没有一问的必要。

为何偏偏是此刻,要让她看透这情深如许,要让她明晓眼前人的心意。

苏行舟瞧她发愣,暗暗扯住了她的衣袖,长身玉立,阳光投射下的阴影笼住了她半边身子,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期盼:“不如,我们一同过去看看。”

对上他含露眼眸,一个“好”字几乎就在嘴边,可下一秒,江敬月一把拂掉了他的手。

“国丧虽未过,但你我是先帝赐婚,可循之前的旧例,早些成婚。陛下到底还要用父王,只要有了世子妃的名头,他就暂时不敢动你。”他面露愧色,“如此仓促,却是委屈了你,但是……”

“世子殿下。”江敬月打断了苏行舟的话,仰起脸看他,“我不愿意。”

苏行舟微微怔住,慌忙开口:“我知道自己从前说话混账,如今着急成婚,不是轻慢你,而是想救……”

“殿下,我不是不愿意此时成婚。”她咬了咬牙,眸光微冷,“而是不愿意与你成婚。”

清冽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呼吸一窒,好像坠入了幽幽深谷,再三回忆自己没有听错后,忐忑道:“我不信多年思慕是假,你是否有难言之隐?”

回以他的是江敬月的冷冷一语:“我从来就不喜欢你,那只是让陛下赐婚的借口。”

苏行舟身子一僵,看她慢悠悠踱步越过自己,神色严肃。

“当初二皇子查出凌寻鹤曾在北境历练,隶属定王爷麾下,企图将此事上奏先帝,让先帝怀疑定王府与太子勾结。”她语气平静,“定王回京,方能破此局。所以我与老师想出了赐婚一计,原先的目标也不是殿下,而是明华郡主。”

“只是后来殿下坚决不肯,我才出此下策。”她回身直视苏行舟,眼中没有一丝感情,“殿下难道就没怀疑过这一点吗?”

“我不信!你当时分明提到了宁州,怎么可能是……”苏行舟眉尖蹙起,声音微凉。

“那不过是随口胡诌,宁州诸官给殿下精心准备的接风宴,我根本就没去。”江敬月讽刺一笑,“您天潢贵胄,以为所有人趋之若鹜,可我从前,最讨厌这些逢迎权贵之事。”

心头一闷,苏行舟呼吸急促。原来,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认出自己,没有认出自己是当初那个她引为知己的人……

赐婚时的相思之语,也只是一场戏。

“殿下不妨好好回忆一下,赐婚之后,我与殿下相处,可曾主动谈起情之一字。当年和颜悦色,处处恭顺,是因为要靠殿下得账册、破疑案,而我自己,早就厌烦了对着一张冷面陪笑脸。”她一直背着身,不敢看苏行舟濒临崩溃的神色,声音微颤,“我不爱美色,也讨厌规训,不想找个如你一般的夫君。如今落败,万事不由人,但这婚嫁之事,我不想委屈自己了。”

风声水声,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她如霜如冰的话语回荡在耳畔。

他曾经以为是自己的冷漠伤了她的心,所以她不敢亲近,竟然这误会与再度动心,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苏行舟自嘲一笑,泪水凝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江敬月咬了咬唇,蓦地转身,从袖中拿出了明黄色的圣旨,递给苏行舟:“这是我向陛下求来的,婚约作废,见面不识,自此庙堂江湖,你我都再无干系。”

苏行舟伸出手,却迟迟没有接过,七载相思,半年相伴,几历生死,看破伪装,才终于识得了眼前人,如今一刻,便断了所有联系吗,她对自己当真就没有半分情意吗!

他声音微哑:“纵然赐婚是假,那这半年来,你也从未对我有过半分心动吗,同游那夜,你眼中分明有情。”

江敬月内心百感翻涌,眼泪深藏眸中,再多一刻,她便要压制不住了。

她垂头轻笑,仰头迎上苏行舟的目光,盯着他泛红的眼眶,缓缓摇头,又反问:“世子殿下在期待什么?”

“最初百般恼恨我,瞧不上我,口口声声与我并非同道人的不是殿下你吗?怎么这么快就转了性,你回心转意,我便要顺你而为吗?”

她狠心道:“还是殿下觉得与我周旋这许久亏了,非要我补偿些什么?”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如今失了依凭,苏行舟仗着身份真要强求些什么,她也无力抗拒,只是对着光风霁月的人说这话太折辱了。

苏行舟被这话激到,猛得向前一步,眼泪顺着俊美的面庞滑下:“你竟然如此想我?”

“我今生苦楚,皆因皇室而起,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再去揣摩殿下的为人,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些最后的逍遥吧。”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圣旨被缓缓抽去,她的身体似乎也被掏空了一刻。

苏行舟仰头,擦了脸上的泪,与她擦肩而过。

“江大人,愿你此后有佳偶相伴,得余生自在。”清风送来他的声音,远去的脚步一声比一声沉重。

一人立于亭中,水光隐隐,一人行于山侧,翠色苍苍,明晃晃的日光落在两个人的身上,谁都没有回头。

待脚步声再也听不到,江敬月心中紧绷的弦断了,她扶着栏杆缓缓坐下,泪水夺眶而出,弄花了胭脂。

她仰头看向天际,拼命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怎么也抹不尽。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明明早就抛却了儿女情长,可这心,怎么还是会疼。

“主子,这是怎么了?”白砚看见苏行舟双目通红,脚步微颤,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忙迎了上去。

“江大人没来吗?”他扶住苏行舟的手臂,试探开口。

往日一贯和颜悦色的主子突然眼眸一暗,一字一顿:“从今往后,王府谁都不许再提她。”

“我与她,再无瓜葛。”白砚正吃惊,却感觉肩头一重,苏行舟已昏倒在他身侧。

明黄色的圣旨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滚进了灰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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