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圣旨打开,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了整个定王府,帝王之命,不容置疑。主子奴仆跪了满院,苏行舟不能抬头,寒意贴着衣袍渗入膝盖,这场景,可真是似曾相识。
十一年前,一道圣旨将父王派往了北境,自此非诏不得回京,府内聚少离多,母妃病重时父王也不能伴于身侧。
九年前,也是一道圣旨让他自北境千里回京,边境呼啸的风与夕阳下的长河自此都成了回不去的梦。他只能困守在京城,散游于江湖,将自己的满腔抱负化作叹息。
七年前,他亲眼看到了朱王案。他记得一月前写信问他讨要名家字画的四叔,很快便来到了京城,是……以阶下囚的身份。阴冷潮湿的诏狱里,披头散发、血痕满脸的四叔早已没了昔日潇洒恣意的模样,最后望向他的一眼中满是劝告与无奈,嘶哑的嗓音诡异难听:“巍巍皇权,帝心多疑,你……好生保重。”
如今的这道圣旨,定下了他的姻缘,可谁也没有问过他的心意。
“世子殿下,陛下的旨意不日便会抵达北境,王爷也会回京筹备婚事,王妃那里就有劳世子殿下告知。”江敬月将圣旨交给了苏行舟,无视了苏行舟阴沉的脸色与苏汐怀好奇打量的目光,正色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
“江大人留步!”苏行舟突然出声,向前走了两步,“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敬月微微颔首,随他去了书房。一路上二人均闭口不言,江敬月跟在苏行舟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书房门“吱呀”一声关上,惊起阳光下细微的浮尘。
苏行舟转过身,语气不善:“江大人为何要请陛下赐婚?”
江敬月楞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与陛下的对话。
“臣思慕定王世子苏行舟多年,如今世子回京,恳请陛下成全!”
“行舟不涉朝堂事,又多年不在京中,江卿何时认得他?”
“七年前,世子曾在宁州寻访名医,陛下命宁州知府衙门用心招待,臣当时正是宁州府同知。”
“确实有这么回事,江卿可真是痴情人。”皇帝升起的疑心被平复,对着眼前这位毫无家世的侍郎,满意地笑了笑。
而为了不惹这位皇帝猜忌,请婚之原由,当然只能咬死一个。
江敬月温和一笑:“因为思慕殿下多年。”
苏行舟蹙着眉头,语气里满是怀疑:“从何时开始?”
“七年前,世子做客宁州府衙,我时任同知。”江敬月从容道来。
话音刚落,江敬月就见苏行舟面色大变,极其复杂的眼神里有她看不明白的惊喜和不解。他甚至向前疾行了两步,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垂头细思,这可是她历数过往,好不容易才找出的最有可能结识苏行舟的机会。
如今只希望苏行舟不要记起,七年前的宁州同知,根本就没有来为他接风的筵席。
“宁州同知”四个字揭开了苏行舟心上隐秘的往事,她竟然……一直都记得自己。
所以过去的许多个夜晚,同一轮明月下,她亦是清辉寄相思,心事人莫知吗?
欣喜不过片刻,又想起江敬月如今早已无当年的半分痕迹,官场里的奸猾习气丝丝浸入了君子骨。他思索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那为何不事先问过我的意愿?又为何今晨向我妹妹提亲?”
“实在是汗颜,借郡主婚事只是想试探殿下态度,毕竟前些时日对殿下多有得罪。若殿下都不愿意与我结亲家,又如何会答应姻缘呢。可多年思慕早已不能放下,我只有独断一回了。”江敬月似乎真的是心怀羞愧,连头都不敢抬。
苏行舟只觉怒火燎原,心口火辣辣地疼:“你所欲者,便是借权势、施百计也要得到对吗?谎话张口便来,毫不在意他人之感。”
江敬月并未反驳,略微愧疚之余只是暗暗觉得有趣。他们这些素日强取豪夺的权贵,当被更高的权势压迫时,竟也能发出与底层人同样的感慨。
苏行舟见江敬月许久不言,以为自己的话激起了她的思索。可他也明白,圣旨既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他不能反抗,也不能逼迫江敬月去请陛下收回成命,那个人,谁忤逆他,谁便要丢了性命。
他认了命,苦笑一声后,神色冷漠道:“你我并非同道人,如此强求,日后必不能长久。”
江敬月只觉她已在苏行舟处浪费了太多时间,只得恭顺地应着,希望他能少说些二人婚后如何,毕竟……她早晚会想方设法毁了这桩婚。
“我尚有要务在身,殿下若有训示,还请日后再言。”江敬月匆匆一礼,便退出了书房,只留下苏行舟一人愣在原地。
春绾瞧见江敬月疾步走出,立刻迎了上去:“大人,赵主事请您速往刑部大牢一趟。”
江敬月微微点头,踩上马镫,打马疾驰而去。
“赵大人,那几个小混混的供词你也看过了,怎么还不把宋公子放出来?”长宁侯府的大公子何世宣盯着不停拭汗的赵平端,冷哼了一声。
“何公子,这不合刑部审案的规矩,在下不敢放人。”赵平端看着眼前恩师的侄儿,气焰矮了三分。
何世宣倾身,指着赵平端的乌纱帽:“她江敬月拿人时都没按规矩,怎么我找来证据证人清白,要你们放人时,却跟我讲起了规矩!”
赵平端脸色难看,还不等他开口,门外传来了一道回答:“因为何公子的要求,不光有违刑部的流程,更无凭无据。”
江敬月抬手示意赵平端退下,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何世宣旁边的木椅上:“何公子真会挑时候,休沐日赶上赵大人轮值,又逢上我在定王府宣旨的机会,来的时候怕是马腿要跑断了吧。”
“谁让我一见江大人就犯不自在,可不得躲着点。快把人放了,我也好离你远些。”何世宣把供词往前一推,扯着坏笑,“睁大眼睛,细瞧瞧这供词。”
江敬月看都没看,抬手便扬到了地上,惊得何世宣登时站起:“江敬月,你别太嚣张,这是能证明宋朝之无罪的供词!”
江敬月嗤笑了一声:“一张废纸而已,你在胡扯些什么。”
“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宋朝之并未伤人,只是将那几个混混扭送到了县衙。”何世宣瞪着江敬月,咬牙切齿说道。
江敬月露出瞧蠢货的神情:“谁跟你说宋朝之伤的是那几个混混?本案的苦主是那家店的酒保。”
“不可能!哪有状告自己恩人的,你少唬我。”何世宣以手拍桌,响声清晰,立于堂外的春绾便知道时候到了,呈上了前日夜晚给宋锡看的词状。
何世宣飞快看完,拳头越攥越紧,骨骼嘎吱作响。他缓缓坐下,偏头冷笑:“好一出混淆视听,你还真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为了让我空跑一趟,煞费苦心啊!”
江敬月眼皮都没抬:“你太高看自己啦。”
她本是为了暗示宋锡才在计策里将苦主定成了酒保。儿子被恩人状告,素来不得罪人的刑部侍郎夜间拿人,这些反常足以让宋锡意识到:刑部不是来抓人的。
可没想到,宋锡府里竟也被安插了二皇子的探子,致使宋朝之因伤人被刑部带走的消息走漏,她夜间拿人的苦心算是白费。
“别得意,若说先前殿下还认不清你的立场。如今,你便是明牌了。”何世宣怒极反笑,“装了七年,我还当你恨我是因为先头的案子,原来我们是各为其主呀。”
何世宣理清了前因后果,自然不可能再认为江敬月此时抓宋朝之是巧合。
他心里升起隐隐的兴奋,这么多年,自己确实对付不了江敬月,可如今她扶持太子,与二皇子就是死敌。那位心狠手辣的殿下一定不会放过这么狡猾能干的人。
江敬月没理会何世宣挑衅的目光,从容道:“有没有立场,我都恶心你。因为你本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何世宣面色微变,想起了当年江敬月将他押在堂上,棍棒伺候的时候,强撑着一分气势:“走着瞧吧。”说罢,急匆匆离开了刑部。
江敬月见他一走,立刻吩咐立于身后的春绾:“带我去见宋朝之。”
几盏高悬的灯照着黑漆漆的牢房,空气中都混杂着些血腥味,江敬月走入了一间牢房,打量着衣裳干净、正闭目休息的宋朝之。
“宋公子,方才何世宣来过这里。他要带你出去,被我拦下了。”江敬月看着宋朝之说道。
宋朝之猛得睁开双眼,拍了拍胸口,放心地朝着江敬月笑了笑:“多谢江大人。关在这儿至少有命,关在那里可说不准了。”
宋朝之眼见两日都未审他,也大概猜出了江敬月抓他的真实用意。方才听到她拦下了二皇子的人,更加笃定江敬月是为了联名信和账册而来。
而只要不是二皇子的人,定然不会阻拦他日后所为。所以,他对江敬月也放下了戒心。
江敬月被他这浮夸的样子逗笑了:“你不好奇他怎么知道你因何被抓?”
“刑部人杂,漏了一言半语也是有的。”宋朝之没当回事,懒洋洋说道。
江敬月叹了口气,笃定地说:“在我治下,不想透出去的消息就没人能打听到。”
宋朝之面色一变,低头沉思了一会,起身走到江敬月面前:“江大人,我要立刻给我爹写信。”
江敬月点头,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些:“公子说得正合我意。”
只有宋朝之的亲笔书信,才能真正让宋锡相信二皇子在诚意伯府内埋了暗桩。除暗桩这事要紧,若让探子拿到了联名信与账册,所作筹谋都要成空了。
书信已成,江敬月命人乔装后将信送到诚意伯府上。
“今日我拦得住何世宣,明日未必破得了他们的招数。”江敬月语气郑重,“宋公子要明白,这两样东西在你手中一日,诚意伯府就一日不得安宁。”
宋朝之犹豫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最后一幕,是在安州时,苏行舟为他挡剑而受伤的样子。
片刻后,他声音坚定:“我身负重托,刀斧胁身也不能退。江大人既然与二皇子他们不是同路,必然也是希望我所藏之物能上呈天子。就请你明日派人护送我入宫,让我向陛下揭破宁州盐引案的真相。”
江敬月听完笑了,起初只是觉得好笑,后来渐渐多了几分心酸,化成了嘴角的一丝难过,她摇了摇头:“宋公子,我不会送你入宫,因为陛下不需要真相。你舍得为真相奉献一切,我却不愿意让那两样东西随你灰飞烟灭。”
“把它们交给我吧,我会如你所愿,不教你有负重托。”江敬月轻笑,柔缓的语调里暗藏着笃定,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破开一丝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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