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酒宴

宋朝之紧抿嘴角,双手握成了拳,半晌也没出言。

红底镶边云履踩过干草,江敬月离他近了些:“半年前,宁州盐运司副使凌寻鹤以一封奏疏上告陛下预提盐引之弊,宋公子可知哪三弊?”

“宁州都转运盐使司官员贪墨税银,盐丁盐役加重,盐商以次充好。”宋朝之答道。

“公子所言不错。这让盐商可以预支下一年盐引的主意,出自正使舒庆芳,陛下也点了头。可副使凌寻鹤一封奏疏陈三弊,扯出了今上最在意的两件事,名声和银子。”江敬月苦笑,“陛下当然震怒。于是派巡盐御史何闻昌赴宁州调查此案,公子可知结果如何?”

“他也配叫巡盐御史!”宋朝之脱口而出,声音颤抖,“他收足了这两年的税银,称宁州都转运盐使司的官员并无贪墨,反将直言上疏的凌寻鹤押回了京;撤换管领盐丁的总催后,胁迫几个盐丁回京作证;又逼死了几个无辜盐商,顶了以次充好的罪。”

“此事真相公子已是明了于心。”江敬月点了点头,追问,“公子可知他为何如此行事?”

宋朝之挂了抹愤恨在脸上:“他与舒庆芳同为二皇子门下,多年来把持宁州盐务,既有了预提盐引这样的好法子敛财,怎么舍得它被废除,当然是百般遮掩其弊,想要平息此案。”

沉重的叹息声阻了宋朝之的话,江敬月的音调没有一丝起伏:“公子都知道的事,陛下会不清楚吗?”

如同一颗石头猛得投入水中,霎时荡开一圈圈涟漪,引起宋朝之思绪翻涌。

他望着江敬月异常平静的面容,一瞬间所有枝节连通了。

陛下心如明镜,却听之任之,只因……何闻昌带回了数目可观的税银,保全了天子施良策的佳名。

“让同党去查同党,是陛下给二皇子的机会。”江敬月低语,“如今带回的税银比往常巡盐足足多出一百万两,合了预提盐引后该有的盐税。是二皇子给陛下的答复:他们绝不敢分陛下的钱。”

宋朝之接了下面的话:“他们也施手段压制了盐丁与百姓的怨言。陛下满意他们的答复,所以……凌寻鹤被关进了诏狱。”

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理解了那句“陛下不需要真相”。

“公子手中那封写满盐役之苦的联名信,能将他们编织的虚假狠狠捅破。”江敬月神色黯淡,“但也会打破陛下想要的局面,因而即使上呈陛下,他也不会过目,更会为诚意伯府招致祸端。”

“那账册呢?”宋朝之眼前浮现出秦燕裳转身赴火海的决绝,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陛下若是知晓他们往年如何肆意盘剥,贪墨税银,定会恼恨他们占了自己的利,必会重查此案。”

江敬月摇了摇头:“陛下给二皇子机会,便是不再计较过往之事。只要他们今后听话便是,账册交给陛下他也不会在意。”

“我不信它们毫无用处。”宋朝之直言,“不然二皇子那伙人追什么,江大人你方才又向我要什么。”

江敬月迎着宋朝之眼中的期盼,缓缓道:“它们当然有用处,只是不能如公子所想的直接交予陛下罢了。”

“此一案,在君心。”江敬月边踱步边说,“公子方才说得很对,能使陛下重查此案的,是让他疑心二皇子一党阳奉阴违,吞了部分本该奉给他的税银。”

“可大人方才还说,他们此次带回的税银对得上户部给出的数目。”宋朝之皱起了眉,“若他们此次警惕,不肯授人以柄,我们又当如何?”

江敬月站定了身:“这便是本案的奇怪之处了。凌寻鹤不是鲁莽粗心之人,他定是亲眼瞧见他们私藏税银,才上的折子。如今数目并无不对,他却还是日日在大牢里喊着舒、何等人贪墨,当真解释不通?”

“莫不是他们自己出钱补上了亏空。”宋朝之猜测到。

“那凌寻鹤还喊什么?”江敬月冷笑,“他们如今又为何怕咱们查?用自己的钱填窟窿,多好的悔过之意,他们若真舍得出,怕是盼着陛下知晓呢。”

“如此说来,确实奇怪。”宋朝之垂头细思,半晌后抬头,“还有一处疑点。二皇子他们了解陛下心思,也定知陛下不会因联名书与往日旧账而重查本案,却还是一路围追堵截,迫切地想毁去它们。”

江敬月没再言语,而是抬头看着简陋的窗。夜色涌入,牢房里越发地暗了。

她行至桌前俯身,“唰”得一划,轻轻一送,微弱的火光自灯芯绽开。

又举灯向前两步,昏黄的光一寸寸铺满二人站立的地方,她从容道:“或许那些账册能告诉我们答案。”

宋朝之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联名书就在我府中,江大人持我手书便可取得。”宋朝之顿了顿,“账册有一箱之数,我当时正遭拦截,无力运回京都,就托了好友苏行舟苏世子暂存安州。我亦手书一封给大人,只是辛苦大人去拜访一趟世子爷了。”

宋朝之言毕,便扯过白棉纸,提笔仔细写来,未瞧见江敬月此时眉头微蹙、神色倦怠的模样。

极冷漠的声音忽闯入她的脑海:你我并非同道人……

官场多年,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不好糊弄又反感自己的人,还常伴随着几分没来由的古怪神情与举动,怕是……难以取得他的信任。

她浅浅叹了口气,垂下眼眸,暗自期许这一封手书奏效,早日获悉那账册中的秘密。

谁知往后几日间,定王府竟大门紧闭,谢绝来客。

江敬月递了几封拜帖过去,也只得一句“世子有恙,请她改日再来”的话。

总不至于为了赐婚的事就气病了吧。

如今二皇子他们带不走宋朝之,必然会盯紧她的动向,巴望着能从她的行踪里寻到东西的下落,如此,倒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

她一手支颐,盘算着接下来的路。忽瞟见书案上一张请柬,是礼部右侍郎洛与京半月前送来的。

年节将至,常有些宴席来笼络人情。推杯换盏间,虽是真假难辨,但察言观色之下,总能捕捉些消息,因此,她也从不推拒。

洛与京多年来两头不站,送请柬也常是不分派系。今年定王世子在京中,也定在这场宴席的受邀之列。

栖花楼,海棠阁,江敬月摩挲着纸上字迹,若有所思。

时下乘轿出门,必得慢行,一是怕冬日路滑轿夫失足,二是未免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冲撞了贵人。

江敬月掀帘出轿,雪青色的交领锦衫衬得她气色极好。转过一楼满堂的丝竹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阶。

推门而入,宾客已来了小半,三两一聚,正寒暄举杯,谈天说地。

洛与京笑着迎了上来:“江大人来得早,还请先入座,程大人正想寻大人说话呢。”

洛与京昨晚瞧着来客的回复很是头疼,他当日邀请江敬月和苏行舟,可没想到二人会是如今的关系。

既有圣旨赐婚,便该安排他们坐在一处,否则岂不是得罪了这位爱慕世子多年的江大人。

可听闻赐婚那日,江大人走出定王府时面色不虞;定王世子这几日更是闭门不出,王府上下也没该有的喜气。

众人纷纷猜测:苏世子不喜这位未来的世子妃,这是桩江大人仗着圣上宠信硬求来的婚事。

那他若非将二人安排在一起,怕是会惹了世子殿下不快。

洛与京愁到了今日,谁知第一个来的客人就解了他的难处。

程则渊笑容温和对他道:“我与江大人许久未见,正想好好叙叙旧,还请洛大人安排。”

程则渊与江敬月同年登科,皆是内阁次辅唐言海的门生,才学相近,听闻私交甚好。他依照程则渊的意愿,江敬月自然也不会不悦。

于是洛与京设座之时,便是让程则渊与江敬月相邻,江敬月身边已无空位,苏行舟只能坐到对面了。

“你来得好早,洛大人可要记你的好处。”江敬月少了两分拘谨,笑着接过程则渊递来的茶。

“是怕你不自在。”程则渊将还冒着热气的梅花饼往江敬月面前一推,“老师也知你的打算,只是今日席上怕不会太平。”

江敬月没取那梅花饼,轻笑:“我还不至于被世子殿下的冷脸和旁人的几句奚落吓倒。”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二人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淡绛红色团花纹竖领长衫,鹄白百迭裙的明艳女子款款走入,身后还跟了个低眉顺眼的何世宣。

江敬月突然明白了程则渊的不太平之语,来人正是户部尚书徐念仪,二皇子门下最得力之人。

如今在场诸人,徐念仪官位最高,大家少不得起身行礼,她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客气。

她径直来到江敬月面前,坐在了程则渊对面,嫣然一笑:“许久不见敬月妹妹了,可是被什么大案子绊住了身。”

江敬月还没开口,坐在她身旁的何世宣就高声道:“哪里是为什么公务,分明是日夜琢磨定王府的门从哪进呢。”

此言一出,在场有几个人发出了低笑,捂着嘴同身侧的人议论。更有人含了几分不屑与嘲讽,斜眼打量着江敬月。

这是知晓她最近递了拜帖给定王府,又听闻了苏行舟躲她的传言,刻意拿话头膈应人呢。

程则渊正要出言,江敬月却摇头阻止了他。

她脸上依然挂着笑,缓缓看向徐念仪:“多谢徐大人记挂,快年下了,刑部的差事少不得要多上些心。”

忽又冷了神色,直视何世宣:“陛下命我入定王府传旨,我自是从正门进,何公子可是对陛下的旨意不满?”

何世宣本以为女子被当众揭破遭未来夫婿反感之事,必会没脸说话。

谁知江敬月竟将违逆旨意的帽子扣了上来,顺道也警告了诸人:圣旨赐婚,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

“且洛大人今日邀的是刑部左侍郎,何公子怎么非要将我与定王府扯在一起。”江敬月瞧了一眼何世宣发青的脸色,漫不经心喝了口茶,“莫不是你自己无官无职,只能日日倚着夫人娘家的名头度日,才以为别人都同你一样。那以后我也不必称呼‘何公子’了,只叫声‘韩公子’罢了。”

“扑哧”一声,竟是徐念仪笑出了声。

她从方才何世宣说第一句话时就蹙起了眉,江敬月反驳这一段,倒让她憋了好半天的笑,脸都涨红了几分。

此言字字扎在何世宣心底,他只觉一股气要冲懵了他:“我的亲事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过你自己被人不待见还不知廉耻地贴上去,以后定王府有你的苦受。”

话音刚落,一道清冽的男声传来:“谁说本世子不待见江大人了,肆意贬损朝臣,非议王府,这便是宁州何氏的家教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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