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背影

建兴元年六月,刑部尚书江敬月在诏狱内畏罪自尽。同年八月,废太子苏修泽自尽于正清宫内。

“咳咳,咳咳。”江敬月微蜷起身子,抱紧身上的毛毯,耷拉着眼皮。

顾清芳给她添了口热茶,微皱着眉:“你这病怎么半年还没见好,是不是看病的大夫不管用。”

灯火照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不妨事,与大夫无干,是之前的老毛病了。”

“说来也是你胆大,就藏在这清音坊内,挪都不曾挪过。”

顾清芳原本以为她们逃了诏狱会连夜出城,暗备了马车在城门处,结果江敬月一口笃定要去清音坊。

温热的茶水进了肚,江敬月面色红润了几分,她解释道:“苏修远和程则渊不会轻信李舷的一面之词,必会调查那几日出入城门的所有情况。此时,城内反而最安全。程则渊知道听雨阁的底细,这里又不在最繁华的街市,是个好选择。”

“那李舷疯了不成,他都被你们打成那样了,怎么还要替你们遮掩。”

“他那是保自己的命。”江敬月冷哼一声,“说我死在牢里,他最多只是个监管不力。若说我跑了,苏修远怕是会想砍了他。毕竟,他大抵也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苏修远面前了。”

喧闹声自窗棂外传来,好像冬日里炸开的焰火,她本能地想推开窗子一探究竟。

“这个,别大意了。”顾清芳递给她一顶帏帽,怒了努嘴。

一人端坐马上,只能瞧见个背影。墨发金冠,宽肩窄腰,一手紧握着缰绳,另一手随意搭在齐紫色窄袖锦袍上,瞧着威风凛凛。

身后则是一队严整的兵马,腰佩金刀,步伐统一。猎猎旌旗上绣了一个巨大的“苏”字。

她心头一动,这个人是……

“哎哎,别看了,再看自己心口堵得慌。”顾清芳看她脸色微变,抬手便要合住窗棂,将这热闹隔在窗外。

自传出她畏罪自尽的消息后,苏行舟就在府里日日饮酒,长醉不醒,一改往日的克制冷静。京都的说书人给他们那出“三品女官为情请旨,冷面世子不解风情”的戏结了个尾,叫“违天命香魂归地所,解情缘郎君终自由。”说书人不知他们的那些携手同行,暗夜同舟,只道这位世子殿下庆自己没了那个强势又动不动谋反叛逆的世子妃。

一月后,苏行舟听得有人在听雨楼闲谈他与江敬月的往事,那官员似乎知道些内情,说世子殿下不似所传那般无情。当年宴席上对着宁州何氏的公子一通数落,就为了给他那位未来世子妃出气。后来废太子落败,京都豪强世家皆对废太子党诸人避如蛇蝎,他却时常送些东西过去。

谁料苏行舟听了这话,缓缓走到那人面前,丢下一句:“本世子和她早无干系,再敢传胡话,就治你不敬皇室之罪。”那人被吓得连连告饶,但也想不出来哪句胡说了,只觉得是苏世子不想和谋逆之人牵扯,以免惹上晦气。

第二日,京都内这事传了个遍,更有人说二人已得了圣旨解除婚事,至于是谁去求的,自不用说。

那时江敬月方醒,连日的昏迷让她行动迟缓,端个茶碗也端不稳当。听顾清芳说到这一段时,恰好被热茶浇了一手,吓得顾清芳以为她又要昏过去。琢磨她那失神的表情后,才知道不是病后无力,而是自己的言语戳中了她的心事。

他字字句句,都是事实。从前的江侍郎不能和他同行,如今的江敬月更不可能。前有欺他瞒他利用他的婚事,后又口出恶言嘲讽他的真情,自己魂归地府,不会再折磨于他,确实值得一庆。

她抬臂拦住顾清芳的手,眼睛平静无波:“无碍。”

冷风吹动帏帽,白纱如水波一般,在眼前缓缓流动。她拿掉了身上的毯子,略向前倾身,去望苏行舟的背影。

马上的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蓦地转头,朝着自己看来。

熟悉又陌生的容颜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心中一惊,刚想退去,却摸到了一角白纱,他……不会看得清自己的脸。

说熟悉是因为他仍是含威凤眼,高挺鼻梁,仍是一副俊美无双的面容;陌生则是因那周身的气质。从前是君子璞玉,锋芒寸寸藏于鞘中,如今好似剑已出鞘,凌厉之姿不可挡,比起从前那让人不敢近前的出尘之感,多了莫测的威压。

紫衣贵重……很配他的品格。

只是疑惑一眼,苏行舟已敛了眉目,从容转过头,继续在喧闹繁华声里打马向前。

“他这是要去何处?”

顾清芳郑重道:“去守北境,他如今得了苏修远重用,被委以重任,派去边境杀杀那帮蛮子的气焰。听说还要把定王爷换回来。”

瞧着案上那点点红,江敬月微微摆弄着美人觚中的梅枝,嘴角浮上一丝喜色:“那是好事。他能一展抱负,王爷也可与王妃夫妻团聚。”

许是苏行舟干脆利落断往事的模样合了苏修远的心意,他待苏行舟也亲厚了些。苏行舟也有意无意透露出些想弥补旧过的意思,主动提出要为苏修远尽心。

苏修远派给他的第一桩差事,是去正清宫审废太子,让他供出劫人案背后,是谁在宫内传递消息。连审七日,废太子未吐一字。到第八日苏修远亲观时,废太子苏修泽触柱而亡,玉山倾倒,鲜红的血溅在了苏修远的脸上。

宫里的内线冒死递出这个消息后,他们几人久久无话。阁中分明点着灯,却比什么时候都要昏暗,一片死寂里只容得下叹息。太子没了,太子用命保下了唐言海在宫内的经营,他们又去辅佐谁呢,在初秋那个萧条的时节,一切都陷入了长久的蛰伏。

周玉鸣自请外放,顾清芳只能偶尔来看她,仅剩的太子党旧人,也隐在了官场中。她躺在清音坊的一隅天地内养伤,睁眼是四四方方的墙角,闭眼是过往一路的拼杀与挣扎,是拜倒在唐言海轿前的那一刻,天子殿引何闻昌入局的那一天,是玉燕宫血色浓重、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也是刀抵颈侧,被投入诏狱的那个清晨。

临风被她赶去了宁州,身旁相伴的只有春绾和苦涩的药味。没有饴糖入口,她只觉那药中的苦味久久在舌尖盘旋,发麻发疼,那时她才渐渐明白,这原该是毫无希望的滋味。

“苏世子此时去北境也好,朝堂上徐念仪和程则渊两党斗得如火如荼,他估计哪头都不愿意站。”顾清芳看着仍在行进的长队,发出了一声慨叹,“哎你说,苏修远怎么心就那么大,程则渊和温秋蘅投了他,他就不计较之前的事了?”

江敬月微微一怔,缓缓道:“因为程则渊有功且有用。”

“这功我明白,他让我们救不出太子,苏修远江山无忧;有用如何解释呢?”顾清芳直接道。

“昔日徐念仪是他门下第一得力之人,他懒得应对麾下诸人时,都是徐念仪在发号施令,徐念仪自是经营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他倒是想提拔出个人来跟徐念仪分权,但是徐念仪的谋略与心智,又岂是一般人能压住的。程则渊一来,那些已投向他的太子党便有了主心骨,他们要洗掉往日追随太子的烙印,要在那帮子从龙之臣手下谋得一席之地,便会拧成一股绳,成为抗衡徐念仪的一股力量。”

顾清芳冷笑:“苏修远还真心狠,鸟尽弓藏,徐念仪可不知给他立了多少功,上位半年便想着要削她手里的权了,和先帝真一个模样,饶是徐念仪那般阴损毒辣的人,也招架不住这样疑心深重的主子。”

“真不知道心计无双的程大人,能不能在这位君主身边落个好下场。”

江敬月重回躺回了塌上,半倚着墙:“他一直都不怕斗,先为人手中棋,才能在之后做那执棋人。”

说完此句,她回忆起程则渊在诏狱中扔下的那句“拭目以待”。那晚春绾带人救出她后,曾言那日诏狱的守卫比平时松上许多,如今看来,倒是疑点重重。

“有件事我纳闷得很,他为何不向苏修远供出我和周大人?虽说我二人一个开头,一个善后,未在宫里动手,可到底也算是同谋呀。”顾清芳合上窗户,往炭盆里夹了块碳,火烧得正旺,发出嘶嘶的声音。

“或许他供了,但那杂技班子逃了,也没抓着周大人的现行,不好让你们与我同罪。”

“又或许……”江敬月微微沉吟,叹了口气,“他不想百年之后,在老师面前,再多一桩罪孽。”

顾清芳嗤笑一声:“若是第一种,那我们是不是还得谢谢温秋蘅,她往昭明殿跑得那样急,一下子就让杂技班子发觉了不对劲。又当着满殿宗亲朝臣说你谋逆,这消息可不马上就传到城外的周大人耳朵里了。”

许是冬日人也懒怠,江敬月听完半晌后都没应答,缓缓阖上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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