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求曲

暑气渐重,轻薄的面纱取代了厚重的帏帽,江敬月刚踏入清音坊,就被已在正堂等待多时的春绾拉去了一旁。

“姑娘先等等,楼上有人。”春绾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中有些慌张。

不多时,脚步声在二人身后响起,“杜掌柜,都说天上闻仙语,凡尘赏清音,你们办好了这桩差事,这银子我绝不会亏待。”

江敬月思忖了一下,是当年曾在栖花楼宴请他们的洛与京。

待人走远,江敬月转过身,向杜若华道:“他来做什么?”

“他要花重金谱曲,十日之后就要,还说必得咱们这最好的琴师来弹奏。”

“其实不止是他,近三日来许多达官贵人都在求曲,为的就是在七夕之前奉给昭齐长公主殿下。”

骤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她秀眉微蹙,看来自己不在城内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事。

她拉着杜若华和春绾上了楼,屋门一闭,正色道:“前因后果,你仔仔细细说来。”

杜若华压低了声音:“陛下爱观歌舞,又听腻了宫里的花样,所以常命身旁侍奉的人来民间寻些上佳之作,久而久之,有人便靠着向陛下进献好曲来博圣宠,此风一开,有样学样,那些宗室皇亲也是要在此事上留心的。”

“长公主前些日子传出了消息,要在七夕宫宴上为陛下添新意,这不许多平常难以直面圣颜的官员,都想着要走长公主的路子,一时之间忙晃晃的。”

江敬月疑惑:“以清音坊的水准,该不会为此事头疼,你怎么面带愁容?”

“姑娘不知,长公主这曲子可不是能随心而作的,她给了句诗,要合那诗中的意境。说什么‘明灯曾照风月处,冷夜不谙红妆时”,这似怨非怨,实在是让人费解。”

“啪嗒”一声,江敬月手中的笔落在了案上,在宣纸上走出了一条乌黑的墨痕。

“姑娘?”春绾抚上她的手,“可是有哪里不妥?”

江敬月半晌未言,杜若华便先退了出去。

春绾抬指轻按她的眉心:“可是这两句诗有什么不妥?”

柔软的指腹舒缓了江敬月紧绷的神经,她抬头望向春绾:“这句诗暗含了我与长公主殿下的两次相见。”

“第一次,我与临风在去岁正月初六的灯会上遇见了她,苏行舟为我二人遮掩,唤的名讳正是‘风公子’和‘月公子’。而玉燕宫大火那晚,我们曾又遇见了她,正是冷夜凄凄,恰巧这两次,她都是乔装假扮,未施粉黛,未理红妆。”

江敬月斩钉截铁道:“她,想见我。”

“可在所有人眼中,那个女官江敬月已经死了呀。”春绾不愿她再去冒险,急忙开口。

“她曾对我和程则渊说过,要我二人保全自身,她可能不信我已经死了,又或许她只是在试探?确信的是,她如今很想见我一面。”

春绾脸色顿时煞白:“姑娘能逃出诏狱,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但凡运气差那么一丝一毫,奴婢如今都不能与你在一处说话。无论长公主为了什么,你都不该再冒险去见她。”

“太子已经死了,她也没有被牵连,我们……都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江敬月缓缓抚上春绾发颤的手,唇边是浅浅的笑意。长公主所求,其实并不难猜。

她有傲骨,断不会去讨好那害死她母后父皇与兄长的苏修远,可方才杜若华说她献曲时熟稔自然,说明此事长公主不是第一次做。她愿意忍下心中仇恨与苦痛,去向苏修远表忠心示好,只有一种可能:她在静待时机,静待一个能报仇的时机。

而此刻借求曲之事向一个生死未知的人求援,要么是她被逼至绝路,要么是她下定了复仇的决心,邀她相商,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她突然想起了已知败局,却还是带领东宫兵马杀向玉燕宫的郑皇后,苏映卿身上,亦流着郑氏一门的血。

灵光一现,她低低默念:“是了,苏映卿身上流着郑氏的血,郑容杞也是她的亲舅舅。”

春绾顿觉不妙:“姑娘是想……”

晟国虽有女子恩科,却还从未出过女帝,这想法,委实太大胆了些。

她惊呼:“太子身后有宗法礼教庇护,尚且如此艰难,若要扶持长公主,这一路该是何等艰辛,且不说苏修远知道此事会如何围追堵截,但就是从前追随太子的那些人,也不见得会认同此事。”

屋内的气氛凝重,明明有灿烂晨光照入,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春绾,你知道我出城去见周玉鸣的那一路都看到了什么吗?”

她双目中多了一分沧桑:“是城外无处栖身的流民。”

“苏修远废除了太子的轻徭薄赋之策,除田税加重之外,另征人头税,历代以土地为生者苦不堪言,辛苦劳作一载,却连税赋都交不起,只得弃地而逃,另谋出路。而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他觉得国库不够充裕,没有足够的钱去休整乾祥殿。”

“除苛捐杂税之外,另有豪强以各种手段强占、兼并土地,以当今皇后母族与辈分高的宗室皇亲最为严重。这是苏修远给他们的利,他们也愿意每年奉上些孝敬给他。”

“我到了安州,看到了如今是安州府同知的周玉鸣。他眼中早没了当日的神采,只是夹在安州府两党之间勉强度日。他说自己在此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徐党之人喜欢挑他的刺,程党之人纵是看在往日情面上不为难他,却也没断过要他认命,诱他为其所用的心思。本是仅低于知府的同知之位,却被赶去管理工房……”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讽刺一笑:“我还在纳闷安州何时多了那么几家琴坊,有时打马从宅前过,总能听得丝竹之声,原来陛下爱乐之名,已远至南部,原来那想献媚讨好之心,地方官员也多得很。”

春绾不忍听,垂下了头,江敬月半年养病,她却时常在京都走动,便是京都内的悲戚之事也听了不少。

“我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是这比当年还不如,九年前那个立誓清仇怨、掌权柄、改制度的我,什么都没做到。”

她的目光郑重而热切:“所以我想改变这一切,除了‘忠民’二字,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甘心。”一丝怨恨藏于她的眼底,樱红的嘴唇微微颤抖,“不甘心仇人稳坐高台,不甘心多年夙愿终成空梦。”

“午夜梦回,我会怨恨自己。怨恨当日筹谋不慎,满盘皆输,怨恨自己没能早早堪破程则渊所走的道,怨恨自己,加速了太子的死亡……”

春绾不忍听下去,出言打断:“可姑娘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话落,江敬月双目通红,芙蓉面上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很好没有用,败了就是败了。他日九泉之下,这些挣扎不足以让我去回答姐姐的问题,也不足以让我去直视老师的双眼,更不足以让我自己的心得到慰藉。”

“我还想与苏修远斗一次……”

江敬月的眼中迸射出精光,笃定道:“这一次,我赌苏映卿身上有她兄长的仁厚与贤德,没有她兄长的软弱。我赌她,会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会让我实现我的愿望。”

她抬手触到阳光,白皙的指尖染上了丝丝暖意。

春绾自知已拦不住她,也不会再拦她,抬头轻笑:“跟随姑娘也有九年了,往日里见到的女官各个聪慧,还没见识过女帝的风姿。风雪已历多程,此后年月,只愿如昔如旧,与姑娘并肩。”

江敬月温柔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随着日头落下,暑气也慢慢消散。定王府的晴琬阁内,苏汐怀伏案提笔,不时拨弄下算筹,专注于面前的账册。

“殿下,用些绿豆汤吧,仔细夜间伤眼睛。”澜声轻手轻脚放下了东西,静静立在一旁。

苏汐怀瞧了眼晶莹的玉盏,把它推远了些:“我算完了再喝,不然喝了这汤,我还想尝些荷花酥,账便看不完了。”

“是。”澜声低低应了一声,欣喜又爱怜地看着郡主。

从前府中的进项收支都是世子过目,郡主是最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可自从世子去了北境,郡主不忍王妃撑着病体打理,便接过了这些琐碎之事,这一管,就是半年。

平常听戏作画的时间都用来了核对账目,整肃府纪,已然是一副当家人的派头,让王爷王妃放心地去了京郊静养。

“郡主殿下,主子给您送了封信。”白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惊得苏汐怀猛抬起了头。

她慌忙搁笔跑出,打起帘子:“兄长班师回朝不是还有些时日吗,你怎么先到了。”

“主子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郡主殿下相助,遣我先行,还请殿下细看此信。”白砚未抬头,一贯调笑的语调也在此刻收敛了起来,字字郑重。

苏汐怀立刻接过了信,细细扫过,娇美的容颜上露出一抹惊讶,转瞬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渐渐释然,低声道:“让兄长放心,此事我必定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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