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宁州

秋风萧瑟,卷起层层叠叠的落叶,于半空中盘旋,而后坠落在路边流民的肩头。白发苍苍的老者费力睁开眼,却没有拂去那些残叶。

苏映卿右手半挑起车帘,左手细白的手指摩挲着粗布袖口,面色微白,神色哀怨。

一半是连日赶路造成的憔悴,一半是亲见流民之苦的悲戚。

如今各地不安定,落草为寇之人也多了起来,常在途中打劫些富贵人家,因而她们换上了粗布衣衫,皆作朴素打扮,一辆破旧马车日夜兼程,在颠簸中扬起一路尘土。

“阿兄,我们停车吧。”苏映卿终是忍不住了,掀开车帘,对着江敬月轻声道。

她如今与江敬月皆作男子打扮,是往洛州投奔亲戚的一对杜姓兄弟,春绾与江敬月则扮作了夫妻。

江敬月清楚她的心思,回头道:“若是要送钱给老弱无依者,只怕那钱最后落不到他们的手里。”

“我记得前方有家馒头铺子。”她补充道。

苏映卿从包袱里寻出个金镯子,这还是当年她十五岁时父皇命人打造的。

“小弟,那包里有银钱,何必……”春绾急忙忙开口。

“阿嫂,这一路少不了花钱,既是我的主意,就让我自己出吧。”苏映卿出言打断,匆匆下了马车。

江敬月随她入内,又抢在她之前给那掌柜递上了银钱。

“李掌柜您可还认得我?”

“哎呦呦,是杜公子呀,您放心,这事我明白。”

二人回到马车旁,面对苏映卿疑惑的样子,江敬月解释道:“你那镯子是稀罕物,与我们如今的打扮不相符,那掌柜必定要起疑。”

“我从前路过此地时,亦与你有同感,所以给了掌柜银钱,让他以城中富户的名义散些馒头给流民。”

江敬月深吸了口气:“但这始终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她是有私心,故意择了这条路来走,她想让深居宫中的公主殿下,亲眼目睹苍生疾苦。

“我在宫中忍辱度日时,觉得痛苦难当,可如今亲见生民倒悬之危,忽然觉得比自己可怜之人多得很,再想想苏修远如今在宫里的做派,天家富贵当真是残忍。”

少女颤抖的声音被吹散在秋风里,只留下一路的叹息声。

“咦,这秋日里草木零落,可那远处倒是一片隐隐翠色。”苏映卿时不时挑开车帘,盼着早些能到洛州。

江敬月抬眼,沉默半晌后,缓缓道:“那是宁州。”

她与春绾换了位置,改由春绾赶车。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方长盒,将里面的人制面皮贴在了脸上。

“我曾在宁州为官,又入宁州查过案,还是谨慎些好。”她眸色微暗,“毕竟在他们眼中,江敬月已经死了。”

暮色沉沉,她们进城后寻了家客栈,晚些正聚在一处看地图时,却听到了隐隐的哭声。

那声音时断时续,惊得人心头一阵寒意。混在萧瑟秋风里,格外凄凉。

“这似乎是个女人的哭声。”春绾看向江敬月。

“明日我寻临风来问问。”当初她将府内的婢仆送回宁州,江临风说什么都要跟着她,最后还是春绾技高一筹,硬将他塞上了马车。自她出诏狱这一年来,二人书信往来虽不算多,但也从未断过。可自从苏映卿求曲那句诗一出,他忽然没了音讯。

忽然间,那哀怨哭声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掌柜愤怒的咆哮声:“我说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快把她拖出去呀!”

春绾摸出了包袱中的匕首,三人一同跑出了房门。

一个披头散发,瘦骨嶙峋的妇人被客栈内的伙计捆着,嘴被布条勒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

她瞥见了楼上的苏映卿,眼睛瞬时睁大,猛然向前一冲,竟将一名伙计撞翻在地。

那客栈老板怒极,抬手就要打她,江敬月喊道:“且慢!”

“对不住呀客官,让这疯婆子吵到您啦,我们这就把人带走。”

苏映卿冷道:“若吵嚷了您做生意,把她带出去就是,怎么能随意打人捆人!”

那掌柜瞪了瞪眼,不服道:“她是个死了男人的疯女人,整条街谁管她死活!”

“既如此,把她交给我好了!”

江敬月与春绾面面相觑,却并未阻挠苏映卿,而是上前为那妇人解绑,与她一同扶起了那妇人。

待回到房中,她们为那妇人净过面,苏映卿缓缓蹲下身子,温柔道:“这位夫人,你可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这妇人方才一见到她就安静了不少,分明是有话要说。

那妇人慢悠悠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痛快和锐利,冷道:“你……去死吧!”

她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碎瓷片,直刺向苏映卿,春绾惊慌上前,挟制住那妇人的双手,卸了她的力。

鲜红的血滴落在碎瓷片上,顺着边沿慢慢印出一道红。

苏映卿捂着下巴,跌坐在地上,背部的衣衫几乎湿透了。江敬月抬臂揽住她,宽慰道:“没事了。”

“狗皇帝,你害死我夫君,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那妇人不停挣扎,对着苏映卿破口大骂。

屋内三人半晌无言,春绾愣神,险些没钳制住她。

“她……把我认成了苏修远。”苏映卿在震惊中琢磨出一些头绪,看向江敬月。

“大概是因你身着男装,她也没亲见过苏修远本人。”江敬月推测到。

苏映卿其实和苏修远只有四五分像,估计是这妇人只见过苏修远的画像,所以才错认了。

“你的夫君姓什么?”江敬月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问道。

那妇人冷笑一声,没回答江敬月的话,恶狠狠看向苏映卿:“你和他那么像,就算不是他,也是他的兄弟亲戚!该让他尝尝丧失亲人的滋味!”

“姓凌对不对,你夫君是凌寻鹤!”江敬月紧盯她的双眼,激动道。

“凌寻鹤?这个名字竟然还有人敢提?他现在是一把灰,一阵风,日日夜夜盯着那些畜生!”

江敬月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踉跄了两步,苏修远睚眦必报……不会放过他的。

苏映卿当然记得这个名字,凌寻鹤当年冒死上京,却连宫门都入不得。是在街头拦了御驾,才能见到她的父皇。而那次出行,她也随行在列,透过轿帘的缝隙,她望见了凌寻鹤极板正的身姿。

“凌夫人,你仔仔细细看看我,我是女子。”苏映卿揭下假胡子,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苏修远的亲人,我是先太子苏修泽的妹妹。”

凌夫人渐渐平复了呼吸,哪还有方才的疯癫样,她神色清明:“是曾在河、洛二州治灾的太子殿下?那……你是公主?”

她记得夫君曾说过,太子殿下是位贤人。

苏映卿重重点头,缓缓道:“你不必疑我,若我真是苏修远的人,早在你破口大骂时,就该将你处死了。苏修远的人,也不会穿着粗布麻衣来此。”

“凌大人当年拦御驾,揭破预提盐引之弊,我很钦佩他。”

钦佩,她已经太久没听过这个词语了,一行热泪涌出,凌夫人哭出了声:“只要……还有人记得他的清名与功绩,他在九泉之下,便能……多一分宽慰。”

她捶打着胸口,跪坐在地上,倏然抬头,抓住苏映卿的袖子,急切道:“殿下,求您帮我报仇,还亡夫一个公道。”

苏映卿反握上她的手,笃定道:“你不求我,我也会去做的。”

“凌夫人,还请您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敬月缓缓扶起凌夫人,牵着她坐到木椅上,“凌大人,是怎么死的?”

凌夫人慢慢止了哭声,她疲惫地靠着木椅,目光涣散:“狗皇帝登基后,夫君在宁州受尽排挤,一直惴惴不安,唯恐宁州盐务再如从前一般,同僚与我都多次劝他辞官回乡,他却始终丢不下这份公务。三番五次劝他,他才松了口,说等收完了下一次盐税,就称病回乡。”

“后来巡盐御史薛近年来巡盐,他说当今圣上宽仁为怀,不会计较昔年旧事,让夫君只管好好当差,莫要生退意。又与夫君一同巡视盐场,公正无私,对宁州百姓亲切热络,引得夫君视他为知己,常与他在家中宴饮闲谈。”

“他说喜爱宁州风光,想在此置一间宅院,夫君便陪他选宅子,又带着我去帮他布置。”

“后来收上来的税银他带着众人过了目,说是分毫不差。可他回到京都不久,狗皇帝便降了道圣旨,说……”她哽咽道,“说薛近年状告夫君贪墨税银,要宁州知府去清查府邸。”

江敬月眸色一沉,官场多年,这薛近年最擅长的就是笑里藏刀。

“夫君他自是不怕,恭恭敬敬请了知府大人进来。可在后院的盆栽里,挖出了许多黄金。那些盆栽无一例外,都是薛近年在临别之际送到我们府上,托夫君照管的花木。”

凌夫人愤恨道:“知府他根本不听夫君的辩解,口口声声人证与物证俱全,直接将夫君投入了大狱,定了三日后处斩。”

苏映卿怒道:“他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母亲急火攻心,没撑住那口气,当夜便去了。我变卖了所有家产,换了一个去狱里见他一面的机会。夫君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身下藏了封血书,是给我的放妻书。”

烛光打在凌夫人的脸上,每一道泪痕都分外清晰。

“他怕我被他连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他还请我把母亲送到小叔那里。可他不知道,不知道母亲早就……”

“后来我装疯卖傻,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狗皇帝派薛近年来,本就是要构陷他,他们要的不光是他的命,还要他污名加身,一世清白被毁得干干净净。若非他授意,知府怎么敢那么快就处决。”

苏映卿呼吸急促,双肩耸起,愤恨地擦去眼角积攒的泪珠,这样阴毒的法子,这般折磨人的心机,他果真是好狠。

江敬月咬住嘴唇,这确实是苏修远惯用的手段,他要凌寻鹤在宁州百姓眼里,在世人眼里,变成他自己最讨厌的贪官污吏。

那个曾挨过一路围追堵截与诏狱之刑,替无辜盐丁盐商伸冤的凌寻鹤,那个曾在雪夜下定决心,要不为奸人摆弄,递给太子党一把能铲除苏修远的致命之刀的凌寻鹤,那个曾以为苦尽甘来,能让宁州盐务焕然一新的凌寻鹤,终是惨死在了诡计之中,污名之下。

她眼中渗出了泪水,别过头望向了窗外的明月。夜幕中清辉皓然,可能照得见奸邪险恶,洗去那满身冤屈。

翌日,苏映卿早早出了门,挑了两件不起眼的首饰,当给了珠宝行。她将换来的银票塞到凌夫人手里,郑重道:“请夫人离开这里,去过自己的日子。”

“冤情若昭雪,天涯海角,我都会让你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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