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将军府内,郑容杞与手下将领齐聚一堂,对着悬在墙边的地图,正争得面红耳赤。
“将军,若我们不遵圣意,未得允准就擅自出兵,怕是会有大祸临头!”副将康肃之一撩衣摆,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末将恳请将军收回成命,若将军有事,洛州又岂有来日!”
违逆圣意,依苏修远的性子,郑容杞难逃一死。他实在是不忍见自己追随多年的将军,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下。
其余几人亦随之跪地,参军吴自瞻见郑容杞不为所动,劝道:“将军,我等不如先加固边境防线,告知百姓不要出城,再等几日京都的消息,如此……”
“自瞻,你跟着我多久了?”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银色面具下的双眸暗如此时的夜色,灯火照在面具上,投下的阴影让他的脸色越发瞧不清楚。
吴自瞻低头答道:“已有二十载。”
当年关戎川还是郑容杞,还是郑氏一门的小将时,自己就是他帐下的小兵。在那场劫难里侥幸存活,与他共风雨多年,当他成为有一夫当关之勇的关将军时,自己也做了参军。
“那还看不懂为何要主动出击,要打赢此战吗!”郑容杞负手而立,眸光扫向他,“又或者是忘了军中规矩,私将个人生死置于大局之上!”
众人皆敛声屏气,郑容杞以军令论,便说明主意已定,毕竟违军令者,立斩。吴自瞻将头垂得更低,闷声道:“末将,不敢。”
“边境防线加固已有多时,可并未止住那些成队而来的西鞑人,反倒让我们损失了兵士。他们趁夜奇袭,多是防不胜防。况且西鞑此次有备而来,怎会止于此,他们,是要趁我们不能主动出兵的时机先下手。”
吴自瞻闻言,冷汗浸湿了后背,众人互相瞄了几眼,皆觉害怕。
“你们说要百姓不出城,拱手把大片山林让人,那他们的生计又从何处寻!”
郑容杞猛得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冷道:“且一再退让,实在有损我大晟国威,今时之战当如出此剑,电光火石间,攻其不备。”
众人皆知他言之有理,纷纷起身,不再劝阻,唯有康肃之仍跪在地上,他一咬牙,抬高声调:“末将不敢违军令,也看得懂当前形势,要保洛州百姓无恙,这兵非出不可。”
他顿了顿:“可将军您也不能死!您若死了,以后洛州还不定落入哪个狗腿子之手。既如此,末将愿代将军发号施令,日后朝廷追究,我老康一人担了!”
“荒谬!”郑容杞猛拍了一下桌子,“我是洛州主将,军令必由我出,你这是什么蠢话!来人……”
“慢!”
清亮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视线,纷纷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款款走来。
她衣饰虽简,却难掩美貌与气度,杏眼含威,朱唇轻抿,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子,一个身量纤纤,清秀端丽,眉宇间有些书生气,眼眸虽含笑,却无端让人生出几分冷意;一个容色姣美,眉宇疏阔,腰间系了条长鞭。
“你是何人,怎敢擅闯将军府!”康肃之欲上前拿人,春绾先一步抽出了长鞭,喝道:“昭齐长公主玉驾至此,尔等还不行礼!”
失踪多时的长公主?她怎么会出现在洛州城!康肃之瞬时懵了,他回头看向郑容杞,却发现他双肩微颤,面具下的眼瞳放大,两手紧攥成拳。
看来将军也被震惊到了,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如此失态过。
吴自瞻知道郑容杞的真实身份,自然懂长公主这一现身意味着什么,心底暗骂老秦无用,忙开口:“哪来的丫头,胆敢冒充长公主殿下,来人,速速给我绑了!”
江敬月立时高举玉印,厉声道:“玉印在此,诸位尽可一验。先太子曾在洛州治灾,其画像不难寻,不妨请画师来说说,长公主殿下与先太子是否相似。哪个不要命的敢捆公主!”
此言一出,几名兵卒愣在原地,吴自瞻也哑了口。郑容杞目光如利剑,狠狠刺向江敬月,早知如此,就不该留着她!他又缓缓看向苏映卿,彼时那个窝在姐姐怀里,懵懂看向他的幼童,已经这么大了吗……
而苏映卿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郑容杞的身上。
十三年了,那年深宫里,母后在风雪日里没盼回的亲人,她见到了。
她咽下心间苦涩,平静道:“本宫闻洛州有难,特来相助。”
“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断不敢让您涉险。”郑容杞瞪了眼江敬月,示意她快带走苏映卿,“我这就派人送殿下回京。”
苏映卿垂眸苦笑,嘴上说送自己回京,其实是想送自己去安全之地,可她亦有自己的选择与责任。
“本宫享万民供养,亦感关将军忠义,不愿让你为难,让洛州陷入困境。”她仰起脸,“陛下说军民府之将领不可擅自出兵,可若本宫以长公主之尊强令将军出战,又怎么能怪将军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吴自瞻皱眉道:“可如何解释殿下您非要出兵呢?”
苏映卿向前两步,朗声道:“本宫本是趁兴出宫一游,却遭西鞑奸细掳至洛州,幸得关将军敏锐,救本宫于危难。西鞑人胆敢冒犯冲撞本宫,又三番五次杀害洛州百姓,本宫当然要命关将军倾全城兵力,剿灭这帮杂碎。关将军上书兵部,可兵部迟迟无回信,本宫不能再等。”
“本宫出面,既可让洛州出兵,解洛州之危,又能让关将军免于被陛下处罚。”她平静地看了众人一眼,“且陛下乃本宫兄长,定不会因此事而惩罚本宫。所以诸位……无需顾虑本宫。”
康肃之顿时大喜,单膝跪地,笑着说道:“殿下此计甚妙,如此,眼下困局可解,末将叩谢殿下高义!”
除吴自瞻外,其余诸人亦随之跪地拜倒。他们久居洛州,并不熟悉京中形势,只以为长公主失踪是意外,也以为当今天子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还有兄妹之情。
吴自瞻却知道苏映卿与将军的真实关系,也明白若真暴露苏映卿人在洛州,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他将目光转向了早已愣在原地,微微发抖的郑容杞。
她这是疯了吗!不是想做女帝,想要替先太子报仇吗?什么苏修远不会严惩她,全是谎话!若依她所言,此战过后,苏修远定要洛州交出她,他又该怎么办……
郑容杞喉结滚动,冷道:“打仗不是儿戏,纵是殿下,陛下亦不会轻饶,且洛州由我做主,不须殿下谋划。自瞻,派人送殿下走!”
“关将军!”苏映卿高声道,“本宫方才一路行来,百姓皆知,昭齐长公主身在洛州。”
她目光笃定:“本宫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命你照办。”
郑容杞眼圈微红,幸而有面具遮面,众人看不真切,他几乎咬碎了牙,还欲再说些什么,江敬月却开了口:“听秦将军说,今夜便要开战,不如请公主殿下登城门擂鼓,以振士气。”
苏映卿缓缓点头:“正合本宫之意。”
众人行出将军府时,苏映卿却走得极慢,亦步亦趋跟在郑容杞身后。
郑容杞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忍无可忍,回眸怒道:“你不要命了吗?也不要报仇了吗?”
明知现身洛州会让苏修远发现,明知战场刀枪无眼……
“我先是晟国长公主,才是母后之女,皇兄之妹。他们曾担起了皇后与太子的职责,也定会希望我担起公主的职责。”她双眸灿若明星,“舅舅,我的身上,一半是郑氏的血。”
而郑氏一门,从无怯战之人,亦从无贪生怕死之辈。
“我与父皇,从来都不同。”
萧瑟长风将这句话吹至他耳边,郑容杞默默转身,他知道的。
从她方才开口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可怎么能忍心……
明月皎皎,繁星闪烁,他仰头望天,欣慰又悲切。
旌旗猎猎,城外兵马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苏映卿在郑容杞的带领下一步一步登上城楼,风吹动她的裙摆,衣袂翻飞间,如一朵盛放在夜间的牡丹,凛凛威严,不容小觑。
江敬月递来鼓槌,她奋力一击,鼓声在夜色里传开,振奋了城门下的三万军士。
江敬月瞧郑容杞神色严肃,略靠近他,低声道:“将军可有向临近之城发信求援?”
“早就发了,可如今还是无一回应。”昔日的记忆涌上心头,郑容杞紧绷着脸。
“将军不觉得奇怪吗?”她轻抿唇角,冷静道,“苏修远新颁的指令,西鞑那边却了如指掌;兵部即便忙于北境之事,也不至于连个消息也不能给;就算周边各城是因苏修远没允准不敢支援,也不会连个回信都没有吧。”
郑容杞眼眸睁大:“你是说朝中有人在与西鞑互通消息,意图置我于死地。”
“所以将军不妨想想,长公主若不行此计,将军死后,该是怎样的卖国求荣之人来顶替你的位置,洛州落在卑劣小人手中,晟国的西北门户可还能守得住?”
“有人纵容或主使朝臣施此奸计,有人此刻愿与将士共生死。”江敬月面容严肃,“他们都姓苏,可他们天差地别。”
“今时今日,更像先帝的是苏修远,而非长公主殿下。若共历生死都不可信,那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相信的了。”
江敬月借着高悬明月瞧见了郑容杞眸中的隐隐泪光,她心中感慨万千,这场横跨十三载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半晌后,郑容杞望向神色肃然的苏映卿,又靠近墙垛,瞧见了三万兵士手中兵器所散发出的冷光,他偏头对吴自瞻朗声道:“吴参军,立刻派人,向北境求援!”
啊啊啊啊啊下章江大人和世子就重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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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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