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如今已是京都眼中的叛逆，向北境求援，便是不再做苏修远的臣子。
极远处隐隐有火光显现，郑容杞回身一眼，示意康肃之带一队兵马先行探路。
春绾御马持枪，紧护在苏映卿身侧。
“禀将军，西鞑人已越过清溪，正向鹿山行进，他们倾巢而出，瞧着不少于五万人。”
江敬月心惊，若不是今夜主动出击，岂非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传我军令，先行兵马五千人在鹿山红禾顶设伏，全部换上强弓强弩，一切听康将军指挥。”
“吴参军，你亦领五千人严守城门。”他定定看着苏映卿，“也请殿下护好洛州，护好……自己。”
“谢将军，你率四千精锐攀险峰，绕过清溪，直抵西鞑营地，突袭所剩兵马，烧掉他们的粮草。”
郑容杞抽出长剑，银色盔甲在黑夜下越发耀目，他冷道：“其余将士随我前往鹿山，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这一次，他要那帮蛮子元气大伤，十年都不敢再渡过清溪。
尘沙蔽月，浩浩荡荡，郑容杞率兵远去，苏映卿端坐马上，腰杆笔直。
“西鞑兵力多我们两万，将军如此安排，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吴自瞻看向苏映卿，“洛州城门是洛州的最后一道防线。”
所以无论前方如何艰险，郑容杞都要留下兵马来守洛州城门。
“那我们，便不要让他失望。”
夜色渐深，几人在城墙上踱步，轮班盯着远处，另派斥候在城外侦察。
“报！有近万人自东面袭来。距城门已不足二十里。”
吴自瞻猛拍了下城墙：“东面可有一线天在，他们竟也能闯出来。快把火油和石块抬出来。”
“吴参军，把弓箭手也备上吧。”江敬月补充道。
“最精锐的弓箭手都上前线了，西鞑人常年在马背上，反应迅敏，如今留下的这些人，怕是会射不准。”
她嘴角微勾：“射不准也没关系。”
不多时，哒哒马蹄声响起，远处骑兵冲过枫林，狂奔而来。
“射！”一排箭首绑着小布包的羽箭立刻飞出，果如吴自瞻所言，大多数都被侧身躲了过去，或者摔在了地上。
碎裂的小布包里的辣椒粉掉出，马蹄猛地踏过，混在尘土里直扑口鼻。
有的则在半空裂开，直接落在了空气里。
“咳咳”，“咳咳”，为首的几个西鞑兵用西鞑语叽里呱啦喊着：“这什么鬼东西！”
“眼睛睁不开了！”
吴自瞻见他们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回眸笑着说道：“江姑娘这主意真管用。”
“不过是些雕虫小技。”江敬月微微颔首。
待西鞑兵临近城下，城墙上的兵士突然将手中厚厚的草纸全部洒下。
另有几个懂西鞑语的兵士高喊道：“方才箭上带的是毒粉，若不即刻去毒治疗，两个时辰后会立即毙命。”
草纸上写的，也是这句话。
此语一出，少半数西鞑兵害怕了起来，几个胆小的甚至偷偷往回奔去。
为首的一个西鞑兵弯刀一挥，身后两个想要溜走的兵士立刻人头落地，鲜红的血迹溅了周围人一脸。
“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跑什么！早点结束战斗，早点回去治病！”他用西鞑语喝道。
苏映卿见此招无用，忙喊道：“上石块！”
西鞑将领虽用暴力制住了想退缩的兵士，可多半人内心惶惶不安，手脚也迟钝了许多，加之方才眼睛受挫，东倒西歪，连梯子都爬不上来。
石块用尽后，西鞑这支骑兵已折损了一半多，数十桶火油浇下去，吴自瞻一甩火把，刹那间烧成了一片火海，再想攀上城墙，难如登天。
西鞑兵此刻行动迟缓，城楼上的兵将拉弓搭箭，将仍在撞击城门的西鞑兵射倒。
眼见对方已不足两千人，吴自瞻率兵自城门奔出，锐不可当，一连斩落数人。春绾甩鞭锁住那西鞑将领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拖下，苏映卿顺势一箭，直取心脏。
杀声渐消，洛州军士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彼此笑看了一眼。
众人正高兴之际，远处传来疾呼：“捷报，捷报！速速通传长公主殿下！”
江敬月抬眼看去，只见一队兵士纵马奔来，穿的是洛州军的战甲。
吴自瞻高喊道：“可是将军胜了！”
那为首之人并不应答，只一扬马鞭，跑得更快了些。
临到跟前，他翻身下马，字正腔圆：“将军已歼灭敌军二万人，此刻正冲向西鞑军营，与谢将军会合！”
“辛苦了！”吴自瞻正欲扶起他，那人却立刻将右手移至腰间，抽出弯刀，刺向了吴自瞻的心口。
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吴自瞻一脸惊讶，露出已被鲜血浸染的牙齿，费力喊道：“保护殿下！”
“吴参军！”临近吴自瞻的小将手持长枪，立刻捅向那人，那人却身形一闪，直奔苏映卿而去。
他身后那队人马也立刻掏出弯刀，与洛州军刀剑相交。也不恋战，多半都跑向了苏映卿所在的方向。
洛州军刚血战一场，体力难免有些不支，这些人身着同色战甲，竟有些难以辨认。
乍然间，方才那为首的西鞑人已跃至二人近前，手中甩着绳索，向苏映卿袭来，江敬月余光瞥见，一面高喊：“他在此处，快救殿下。”
一面立刻将苏映卿往右一推，那绳索系住了她自己的左手腕。
她挥刀砍去，却发现那绳子外套了层软铁，竟是砍不断的，左手一痛，她已被那人拉至身前，弯刀就架在颈侧。
“江姐姐！”
“姑娘！”
苏映卿与春绾齐齐惊呼，二人正欲上前，江敬月却喝道：“别动！”
“殿下，西鞑如今使这阴招，说明是黔驴技穷，想必……关将军已攻入敌营。他们抓你，是要新的筹码，只要你安然无恙，此战……我们就大获全胜！”她无视悬在颈侧的弯刀，忍着左手剧痛，断断续续道。
那西鞑人狞笑一声，弯刀又近一分：“再说一句，这刀就会刺穿你的喉咙！”
江敬月这才发现……他长得并不像西鞑人，倒有几分像晟国人。
“长公主殿下，她是为了保护你才落入我手，你要不要救她呀？”刀尖已经刺破了皮肉，几滴血珠顺着刀背滑落，埋入了尘土中。
苏映卿的眼泪汹涌而出，她刚抬脚，却又止住了步伐。
她回头看了看倒下的洛州军与吴自瞻，在鹿山下、清溪旁，还有更多军士的尸身，自己若成为人质，局势瞬间便会天翻地覆。
可江敬月从来就不止是她的臣，她视江敬月，如师如友。
玉燕宫惊险一夜，她泪流满面时，是江敬月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免于被苏修远发现。
春熙殿阔别良久，她日日惊惶时，是江敬月来到她身边，给了她走向这条路的希望。
洛州城千里之遥，她不适难挨时，亦是江敬月悉心照料，未嫌她曾经娇生惯养，而是给足了她适应成长的时日。
因她公主之身而无人在意的野心，她那不输皇兄的能力，是江敬月……看到了。
这样好的江姐姐，不该因她而埋骨黄沙。
活着的苏映卿落入敌手，会成为西鞑施展阴谋诡计的筹码，洛州军的累赘，可死去的苏映卿将会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
苏映卿抬手，无视了周遭众人劝阻的眼神，一步一步从人群中走出，平静道：“放了她，我来做你的人质。”
冷月如霜，尽数洒落江敬月的眼角眉梢。她看懂了苏映卿的想法，眼底霎时湿润，一滴泪珠顺着如玉面庞渐渐滑落。
不幸，她尚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万幸，她有足够的担当与勇气。
江敬月低笑一声，在那西鞑人开口前朗声道：“殿下，回城吧。”
话音刚落，她奋力挣开那西鞑人钳在她肩头的手，头用力向左一歪，脖颈向刀刃抹去。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袭来，直接刺穿了那西鞑人的左臂，“叮咚”一声，弯刀摔在了地上。
那西鞑人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支羽箭又至，射中了他的胸口。
江敬月见挟制自己的人倒下，立即向对面的洛州军跑去。
惊魂方定，她被扑过来的苏映卿和春绾扶住，转身看向了策马赶来的人。
苏行舟铁甲紫袍，左手一把宝弓，腰间悬着佩剑，一双俊俏凤眼牢牢盯着江敬月，呼吸急促，面容冷峻，鬓角处还沾染了几滴鲜红的血。
西北苍凉之地的长风吹动他额前两缕散乱的发丝，在清冷月光下染上白霜。
江敬月忽然想起了天琛十五年的正月初六，她蓦然回首，流光漫天时，看到的也是苏行舟。
疾驰而来的青墨带着兵士将西鞑兵团团围住，高喊：“你们主帅已降，正由关将军押回城中，速速束手就擒。”
西鞑兵闻言，纷纷放下兵刃，青墨带着北境军队缴械时，苏行舟将宝弓扔给身后的白砚，打马向前，停在了江敬月面前。
狂风掀起黄沙漫天，苏行舟被沙迷了眼，眼角微红。
江敬月轻笑一声，揉着手腕，迎着他的目光，艰难向前走了两步。
方才跑得太急，脚踝处扭伤了，可真是寸步难行。
苏行舟修眉微蹙，勒紧缰绳，俯身低首，向她伸出了手。
他手上满是被寒风与黄沙侵蚀后的痕迹，修长的十指上布满了厚重的茧，指节处隐隐泛红，那是拉弓时用力过猛所致。
片刻后，江敬月递出了未受伤的右手，尚未触碰到他的掌心，被他轻巧地捏住腕骨，虽然已极尽温柔，可指腹的粗糙还是刮得她有些疼。
苏行舟愣了一秒，松开了她的手。
江敬月抬眸，不解地望向他。
下一瞬，他的身子俯得更低，长臂一展，揽住她纤瘦的腰肢，用力一抱，江敬月稳稳地落在了他身前。
原来……是怕她疼。
“护送长公主殿下回城！”他无视苏映卿和众人略带惊讶的目光，朗声道。
言罢，他双手握住缰绳，一马当先向城内奔去。
宽阔的胸膛抵住她的脊背，双臂伸展，便将她环抱在怀中。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略有些痒，一点点撩动着江敬月的心弦。
为什么不和自己说话……
夜风吹在脸上，如刀如割。江敬月忽然有些不甘心。
她扭头看向苏行舟，四目相对，苏行舟的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浓烈，微微颤动的眉睫，让方才冷峻严肃的将军，忽多了几分脆弱。
是还在气她当时不顾一切地设计离开吗，她眉眼低垂，心酸胀满了心房，没有留意到他越来越幽深的眼眸和滚动的喉结。
她再次抬头时，苏行舟的俊颜在她眼前突然放大，右手紧紧扣住她的肩头，落下了一个蛮横的吻。
她几乎连风声也听不到了……
或许是马背上太过颠簸，她环上了他的腰。
“子衡。”一吻闭，她低头喘气，颤声道，“别怕，我在你身边。”
方才那一吻，太伤感，太不安了。
可苏行舟还是没有回应她，只是扯过披风，拢在了她的身上。
行至将军府门口，他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将她抱了下来，交给了赶来的春绾。
不久后，郑容杞带着大军归来，俘虏了几个为首的西鞑将领。
他满面血迹，往日遮面的银色面具已不知所踪，右臂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对着吴自瞻尚有余温的尸身无言良久。
苏映卿立在他身后半步，哽咽在喉，将军府前的灯笼一照，她才发现郑容杞的半张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
此时此刻，她丝毫不觉得那刀疤可怕。
半晌后，他冷冷看向身后的西鞑将领，对康肃之道：“把他们关入死牢，明日在全城百姓面前斩首，以祭洛州死去的军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