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舟

苏行舟听得“同舟”二字时,蹙下了眉头,微微思索后,还是随江敬月入了书房。

一帘挂画悬于墙壁,描摹的是苍茫江海之景。随墙书橱中整整齐齐码了两排书,显然是时时整理。略远处摆了张棋桌,其上还有一局残棋,步步凌厉,杀伐之意几要冲出棋盘。

“前些日子左副都御史程大人来府上做客,我二人对弈,可惜胜负未分就没了兴致,只得留待下次,殿下今日在席上也是见过他的。”江敬月见苏行舟的目光停驻在那盘棋上,耐心说道。

程则渊?

苏行舟想起了今日席上坐在江敬月身边那个温文尔雅,言谈从容的男子,凭借着三言两语便澄清了徐念仪话中的误导。他跟江敬月一唱一和,二人倒是默契十足。又有书房对弈,闲适自在,果然是极熟悉彼此。

苏行舟被自己莫名的想法吓了一跳,江敬月交什么朋友,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他既不能回应江敬月的爱慕之情,便该少想些和她有关的事。

“殿下请尝尝这茶。”江敬月没留意苏行舟的神色变化,殷勤地端来杯茶。

“不必了。”苏行舟语气微冷,“江大人还是谈谈今夜的正事吧。”

二人相对坐于长桌前,江敬月从袖中拿出宋朝之的手书,递了过去。

苏行舟快速看完后,缓缓道:“账册共计五十本,我都可以给你。”

江敬月并无半分惊讶之色,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句话。

她不慌不忙地举起手中的茶盏,浅饮了一口,笑着说道:“我不要账册。我想知道的是那账册里到底有什么不对劲,殿下不如把你这几日查出的结果都告诉我。”

书房里的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苏行舟只觉两颊紧绷,压抑着怒意道:“你跟踪我?”

“我自问还没有派人跟踪却不让殿下发现的本事。”江敬月轻声道,“殿下身上有报春花的香气,如今这个时节,能开此花的也只有安州一带了。”

苏行舟有些震惊江敬月的敏锐,半晌没说话。

“殿下今夜来此,便是有意借我们的力量揭破此案,多说几句来襄助又何妨呢?”江敬月见苏行舟的态度似有松动,继续道,“殿下请放心,今夜之后,我必力保这案子与定王府再扯不上半分关系,殿下只当从未参与过便是。”

江敬月一语道破他今夜来此的原由,猜得分毫不差。

宋朝之被带入刑部,他们原定的计划无法推进,他便派人去打听诏狱里凌寻鹤的情形。

听闻凌寻鹤在诏狱重刑下仍不改口,对着何闻昌带回的户部已核准无误的税银数目,依旧坚称宁州都转运盐使司诸人贪墨。

又思及从宁州至安州遭遇的一路追杀,总觉得这种种古怪的答案必然藏在账册里。

于是连夜出城赴安州,在那秦燕裳等人以命托付的账册里找到了真相。

知晓真相的那一刻,他也明白了此案独他们几人之力无法使一切得见天日,他需要更有力量的盟友,要对抗二皇子一党,哪里还有比太子党更好的选择呢。

而今日栖花楼一场席面,再联系此前江敬月带走宋朝之的举动,他了然了江敬月的立场,所以今夜才会登门。

至于不愿直言账册真相,则是不想和太子党扯上太多干系,不想日后被拉入权斗的漩涡,与他们做了“同舟”之人。

他深□□争,更不愿卷入皇位角逐,忧心惹陛下猜忌而祸延王府。

可江敬月此言,倒像是他急于将此案有关的证据丢出去,为自保才不愿与她说明真相。

她自己醉心逐利就罢了,怎么还以己度人,如此猜测他人!

几分怒意在胸腔内燃起,他本欲发作,却又想到这症结皆是因她不了解自己,若因此生气岂非自己也成了不讲理之人。

只得克制着几分不快,沉沉道:“此案中有我牵念之事,我不能也不会袖手旁观。方才不肯直言,实则是不认同江大人的‘同舟’一词罢了。”

江敬月没料到苏行舟这略微不悦的反应,愣了好一会儿。

又在心底冷笑一声,皇室宗亲,权贵高门,她如何能与之同舟,确是她出言不慎了。

且他身份特殊,不管出于何种原由,能为此案真相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早日抽身保全王府又有何不妥,口口声声不能袖手旁观,二皇子等人都打算借着凌寻鹤曾在北境历练之事发难了,他怎得还如此天真!

如果不是她此时已被盯上,行动受限,又想着尽快知晓真相早日布局,何必在这里与他多费口舌。

“是我言语有失,还请殿下恕罪。”江敬月忍着心中鄙夷,故作惊恐,匆忙起身一礼,“请殿下告知账册中所藏的秘密,我不胜感激。”

这模样落在苏行舟眼中,全然就是个惊慌失措。他立时起身扶她,眼眸低垂,颇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出言过重。

他虽然厌极了党争里的争权夺利之事,可也知有时形势不容人抉择,他们王府尚有中立之地可求自保,可朝臣有时候未必有得选,自己实在不该以“同舟”二字过分苛责她的立场。

“我思虑不周了,不该这般说话的,江大人别往心里去。”苏行舟瞧着江敬月犹疑未定的神情,歉疚之意越发深了些。

“那账册是当地被逼死的几名盐商所留,完整记录了自天琛四年至天琛十一年,共八年来他们向宁州都转运盐使司缴纳的税银数目以及向官员送去的各类好处。

“甚至详细记录了那些官员讨要时的种种暗示,牵连人员极广,总数之巨,当真是难以想象。”

苏行舟加重了语气:“天琛九年,宁州开始施行预提盐引之策,告知盐商们可以通过预提下一年的盐引来增加手中食盐的储备,而预提盐引,除了交纳正常每引一两半的税银外,还要交纳每引一两的利息银。”

“而这两笔钱都是在户部过了明路的需要征收的税银,标准四年来从未变过。但在盐商秦燕裳的记录中,利息银三年来逐年增加,天琛十一年已变为了每引二两。”

“且这二两利息银并不是由盐商们直接交纳,而是单派了舒庆芳的心腹上门收取。拿着有问题的称,对着二两说一两,意思是警告所有人,莫要往外说。”

苏行舟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不愿再诉说他们的无耻行径。

江敬月沉吟片刻:“凌寻鹤虽为宁州盐运司副使,可常年受其他人排挤,只能做些边缘的事,不知这其中具体猫腻。上京状告,估计是瞧见了舒庆芳、何闻昌等人直接将部分利息银据为己有,却不知他们拿的是户部没有记录的那笔。”

“殿下方才说,这账册只记录到了天琛十一年?”江敬月抬眸。

苏行舟叹了口气:“逼死盐商当日,他们曾派人来销毁账册,毁去的正是去年与今年的记录,是以这账册中并无能直接证明他们此次滥收余利银的证据。”

江敬月用手指摩挲着袖口:“单凭这账册确实不能指证他们此次贪墨,但若是陛下心中已经对他们起疑,再看到这账册,必会深信他们的罪行。”

借陛下多疑的性情来布局,倒是步好棋,可未免太冒险了些。

苏行舟皱眉:“此案凶险,还请江大人慎重。”

“多谢殿下提醒。”江敬月面上堆满了感激之情,笑盈盈地看着苏行舟,心中却另有打算。

不管如何慎重,这一局自己都是他们想要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谋划,不入虎穴,又何以制胜。

眼前人笑容温和,苏行舟有些局促地移开了视线:“那账册可要我从安州运来京都?”

“不必,殿下五日后正午将其放至城南李记胭脂铺便好。”江敬月立刻答道。

苏行舟犹疑:“你派人带回京城,岂非太显眼?”

“谁说我要带回京都?”江敬月低头轻笑了一声,清丽双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我要带去的是……宁州。”

将费力带出的账册再送回宁州那个虎狼窝?

苏行舟虽不解江敬月之意,但瞧她如此笃定,必然是有了主意。如此,他也不再问些什么。

何况二人如今关系尴尬,还是少相处为妙。

于是利落起身:“江大人,事已谈完,我也不便再叨扰了。”

他还未行出书房,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敢问殿下,今日席上徐尚书巧舌如簧,殿下如何知我是太子一党,而非二皇子门下之人。”

清越的声音让苏行舟没能再向前一步,双脚似乎定在了原地。

因为他知道,哪怕江敬月不复昔年志,成了追名逐利、利欲缠身之人,也不会与何世宣共事一主。

可这话,他不想说出口,不想说给如今已无半点曾经影子的江敬月听,因为一切都太无力了。

半晌,疾风拍打着书房的窗棂,吱呀作响。

苏行舟没回头,声音中没有一丝起伏:“直觉罢了。”

江敬月其实没听清楚苏行舟的回答,只是觉得他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能获悉此间真相,她感谢这位世子爷的相助,定王已从北境出发,不日便能抵达京都,她也该筹谋着取消这桩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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