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锦绣航的底气

第四章:新策如刀

雪后初霁,寒气却愈发刺骨,如同浸了冰水的细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肌骨。檐角的冰凌在惨淡的晨光下闪烁着冷凝的光,化开的雪水顺着瓦楞断续坠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那“嘀嗒、嘀嗒”的声响,不似往常的清脆,反而沉闷而黏稠,一下下敲在人心头,挥散不去那沉重的阴霾。

沈老爷的头七刚过,府内白幡未撤,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香烛纸钱的味道,与这湿冷的雪后气息混合,更添几分悲凉与压抑。花厅内,炭盆烧得极旺,上好的银霜炭泛着暗红的光,竭力释放着热量,却似乎怎么也暖不透那几张惶遽不安的面孔。王管事垂手躬身立在厅中,眉头紧锁。下首坐着几位与“锦绣航”生意捆绑最深、休戚与共的中小商户代表,他们面前的紫檀木矮几上,翠玉盖碗里的茶汤早已没了热气,却无人有心思啜饮一口,只不住地搓着手,或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碗壁,目光时不时焦急地投向门外。

“大小姐,”王管事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镇北王……顾大人昨日已正式颁下《漕运联运新则》,并设立了‘漕运联合司’。规矩白纸黑字,所有欲承运漕粮、官货的船家,无论大小,必须入司,画押签署这份‘联运契’。首要一条,便是需先纳五千两‘见信银’作为保证金。往后,船只何时启航、走哪条水道、载何种货物、乃至途中允许有多少耗损,皆需严格遵循司内规章,稍有差池……轻则罚没保证金,重则,恐怕还要吃上官司,船货两空啊。”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继续道:“消息传来,漕帮的孙贵会长已经第一时间放出了话,说要联合各家,拧成一股绳,坚决不签这份卖身契!眼下码头上,已是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不少船主都聚在漕帮总舵门口,等着孙会长的下一步动作。”

“五千两!”布商李老板像是被火烫了似的,失声惊呼,额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这、这简直是明抢!我们小门小户,一年辛苦奔波,刨去开销,也未必能落下这许多现银!这分明是要抽干我们的血啊!更何况,一切听他们调度,我们自家经营多年的老主顾、早已定好的交货日期,难道全都抛开不顾?这哪里是章程,分明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懑与颤抖。

旁边身形富态的米商赵老板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连连点头,脸上肥肉颤动:“李老板所言极是!孙会长这回说得在理!咱们抱成团,都不签,法不责众,王爷他权势再大,总不能把江南所有的船都扣下,让这维系南北命脉的漕运彻底瘫痪吧?到时候,看他如何向朝廷交代!”他的话引来几声零星的附和,但更多的仍是忧色。

丫鬟翠珠端着刚沏好的参茶悄声进来,感受到厅内几乎凝滞沉重的空气,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茶杯放在沈清辞手边的矮几上,看着小姐那比几日前更加清减的侧脸,低声道:“小姐,您从早上起来就水米未进,先喝口参茶,定定神吧。”

沈清辞仿佛没有听见,也没有去碰那杯氤氲着热气的参茶。她的目光沉静,缓缓掠过众人惊惶、愤慨却又无措的脸,最后定格在王管事身上,声音平稳无波:“新则的原文,可拿到了?”

“拿到了。”王管事急忙从怀中取出一卷装帧严谨、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躬身双手奉上。

沈清辞接过,纤细的手指缓缓展开那质地坚韧的官宣纸。细密工整的文字映入她清澈的眼眸,她的目光沉静如水,不见波澜,只迅速而专注地掠过那些条条款款,每一字每一句都细细咀嚼。花厅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余她指尖翻动纸页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与窗外那单调而固执的化雪滴水声交织在一起,更显出厅内气氛的紧绷。

片刻,她缓缓合上公文,指尖在那冰冷的卷轴上轻轻一点,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冷的决断,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明澈而凛冽。

“孙贵此举,看似义愤,实则是取死之道。”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寒意,“他妄想以商贾之众,抗衡朝廷钦命,仗着无非是‘法不责众’四字。可他忘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王爷奉旨南下,整顿漕运,志在必得。此时聚众硬抗,形同胁众抗法,无异于以卵击石,徒然授人以柄,正给了对方动用雷霆手段的口实。届时,孙贵自身难保,追随他的人,又能有几个落得好下场?”

在众人愕然、继而陷入深思的目光中,她话锋微转,指尖再次轻轻点在那卷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公文之上:“然,这‘联运契’条款虽苛厉如刀,却也未必全是绝路。其中有一则,”她目光如炬,扫向在场的每一位商户,“言明司内设‘议事堂’,由纳入司中、且承运量达到一定份额的主要商户参与,共商运价调整、共定细则增删。这‘议事’二字,便是一线生机,是这铁板一块的新策中,唯一可供斡旋的缝隙。”

“大小姐,您的意思是……?”王管事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似乎从这沉重的阴霾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沈家,不仅要签,还要第一个签。”沈清辞蓦地站起身,素白的孝服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脊背却挺得笔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与力量,“但我们不是去摇尾乞怜,签这丧权之约!我们是去争!争这‘议事堂’里的一席之地,争一个能为在座诸位,也为这江南漕运千百靠水吃饭的船民伙计,说上话、争条活路的机会!唯有先进去,站住脚,才能有机会据理力争,逐步修改这不近人情的细则,争一条大家都能走下去的活路!”

她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商户,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与担当:“前路艰险,清辞不敢保证必胜,但愿以身先行,探此龙潭虎穴。诸位,可信我沈清辞一次?”

“信!我们信大小姐!”李老板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发颤,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缕指引方向的光。众人也仿佛被这决绝与勇气感染,纷纷附和,惶遽的神色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王管事,”沈清辞转向他,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备我名帖,以‘锦绣航’之主的名义,正式行文漕运联合司,沈清辞请求面见顾北凛顾大人,商谈入司细则与‘议事堂’章程!”

“是!大小姐!老仆这就去办!”王管事精神大振,躬身领命,脚步匆匆而去,背影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干劲。

翠珠看着小姐那挺直如青松傲雪般的背影,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生怕被人看见。她知道,小姐这是用自己那看似柔弱的肩膀,毅然决然地扛起了整个沈家的兴衰,乃至众多依附于沈家的商户、船工的身家性命。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至花厅门外,也顾不得平日教导的礼数,声音带着惊惶,高声禀道:

“大小姐!镇、镇北王府长史亲自前来,递上一封公文,言明需您……即刻亲阅!”

花厅内,那刚刚因沈清辞一番话而升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仿佛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寒风扑袭,剧烈地摇曳起来,光芒黯淡,几欲熄灭。

沈清辞眸光骤然锐利,如出鞘之剑,寒光凛冽,瞬间落在小厮手中那封玄色为底、隐隐透着金纹的公文上。那玄色,如同最深沉的夜,预示着不祥。

“呈上来。”她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平稳之下,是绷紧到了极致的弦。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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