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冬日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金陵码头上。
与往日的喧嚣嘈杂不同,今日的码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肃穆与紧张。三艘隶属于“锦绣航”的大型漕船——“金陵号”、“广运号”、“平安号”——已整齐地泊在指定的泊位上,船身吃水线明显深了许多,显然已满载货物。
船工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收紧缆绳,调整帆索。赵栓子挺直了腰板站在“金陵号”的船头,声音洪亮地发号施令,与昨夜的惶惑判若两人。另外两艘船上的舵工和水手们也各司其职,动作利落,眼神里带着一种被信任和重任点燃的光彩。
岸上,聚集了不少前来送行和看热闹的人。有中小漕户的东家,有码头的力夫,也有其他大漕帮派来探听虚实的眼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三艘船上,聚焦在岸边那道素净的身影上。
沈清辞披着一件御寒的斗篷,正与张舵工和老周头做着最后的交代。
“……沿途若有任何变故,以保全船队和人员为要,可酌情处置,及时派人回报。”沈清辞语气沉静,条理清晰,“镇江仓那边的接应,我已飞鸽传书打点妥当。一切,就拜托张爷和周叔随船照应了。”
“东家放心!”张舵工重重抱拳,“有老汉在,定保船队无恙!”
老周头也连连点头:“东家,您就坐镇金陵,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沈清辞颔首,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船队,最后落在赵栓子等人身上,朗声道:“诸位!此行顺遂!”
没有过多煽情的言语,但这一声嘱托,却让船上的每一个汉子都感受到了分量。他们纷纷抱拳回应,声音汇聚成一股昂扬的气势:“定不辱命!”
就在此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路。
顾长渊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缓步走来。他并未看周围那些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沈清辞身侧,望向江面上的船队。
他站定的位置,恰好比她前半步,是一个既能纵观全局,又能将她纳于身侧余光所及之处的微妙距离。江风拂来,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着一点皮革与金属的冷硬,悄然侵入她周遭的空气。
“时辰到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回大将军,已准备就绪,即刻便可启航。”沈清辞微微侧身,公事化地回禀。她能感觉到,因他的到来,四周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探究、忌惮、揣测……如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她背上。
顾长渊“嗯”了一声,目光在“金陵号”的船帆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帆布,看清其下承载的所有风险与算计。
“此行逆风逆水,”他忽然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镇江段水道,尤多浅滩暗礁。去年此时,‘永丰号’便是在那里触礁沉没,满船贡绸尽付东流。谨慎些。”
这话落入沈清辞耳中,让她心头骤然一凛。“永丰号”的旧案她自然知晓,但在此时提及,绝不仅是提醒水道艰难。他是在告诉她,对手可能用的手段,远比明面上的打压更阴狠致命。她抬眸,正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关切,也没有鼓励,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等待她是否会因此流露出半分怯懦。
“是,”沈清辞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垂眸应道,声音却愈发清晰坚定,“清辞已再三叮嘱过舵工,亦告知他们,事有万一,人命重于漕粮。”
顾长渊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他不再多言,只是抬手,轻轻一挥。
动作随意,却带着号令千军万马的决断。
“启航——!”赵栓子见状,运足中气,高声喝道。
号角声“呜——”地响起,苍凉而悠远,穿透江面的薄雾。
缆绳被解开,巨大的船帆在舵工水手们的协作下缓缓升起,吃满了风,发出鼓胀的声响。三艘巨舰如同沉睡苏醒的巨兽,开始缓缓调转船头,犁开浑浊的江水,向着上游的方向,坚定地驶去。
岸上的人群发出阵阵议论和惊叹声。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井然有序、气势昂扬的漕运船队出发,这与以往各船争道、混乱不堪的景象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码头对面,“望江楼”二楼一间临河的雅阁内。
孙贵**肥硕的身躯深陷在檀木椅中,手指间狠狠碾着一对盘得油亮的核桃,几乎要将其捏碎。他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当他看到那三艘船真的如期、满载地离港,尤其是看到顾长渊竟亲自现身码头,与沈清辞并肩而立时,**他的脸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混杂着羞辱、愤怒和恐惧的邪火直冲顶门。
他重重地将手中的茶盏顿在桌上,名贵的瓷盏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溅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那刺痛,只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低吼:“废物!”
这一声,不知是在骂临阵反水的赵栓子,是在骂办事不力的手下,还是在骂那个竟能让顾长渊为她站台、彻底打乱他所有布局的沈清辞。更是在骂他自己,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他死死盯着江中那渐行渐远的黑点,眼中泛起阴毒的血丝。“顾长渊……沈清辞……咱们,走着瞧。镇江?哼,路还长着呢!”一个更狠辣、更隐秘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船队渐行渐远,化作江面上的几个黑点。
沈清辞一直站在岸边,直到船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她能感觉到身旁男人身上传来的、那种属于统帅的、掌控一切的气息,也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因为她与他并肩而立而愈发复杂的视线。
“第一步,总算踏出去了。”她轻声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他听。
顾长渊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清丽的侧脸在冬日淡金色的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这只是开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亦或是……期待?“真正的风浪,还在后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在一众亲卫的护卫下,迈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码头的人流中。
沈清辞独自站在原地,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
她知道他说的对。孙贵绝不会善罢甘休,北辽的暗线尚未揪出,朝堂的倾轧或许才刚刚开始。这只是燎原之前的第一点星火。
但,星火已燃。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绒毛,感受着那细微的触感,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无论风浪多大,这条路,她都会走下去。
(第七章完)
各位追更的小伙伴们,第七章的船,终于扬帆起航了!
写这一章时,我的心情和笔下的清辞一样,是凝重中带着坚定的。这不仅仅是三艘船的启航,更是整个故事中“破冰之役”的第一个实质性成果,是星星之火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点燃。
在创作时,我面临了一个许多作者都会遇到的纠结:节奏与细节的平衡。
最初的版本更为简练,希望快速推进剧情。但后来我意识到,有些时刻,值得慢下来,值得更深地挖掘。所以,在这一版的修订中,我做了两件最重要的事:
第一,重点打磨了沈清辞与顾长渊的码头互动。
他们的每一次对话,都不仅仅是对话;每一个眼神,都不仅仅是眼神。顾长渊提及“永丰号”旧案,是提醒,是警告,更是一次冰冷的试探。而清辞回应“人命重于漕粮”,则是她价值观的宣告,也是她递给他的“投名状”。我希望在这一来一往的潜台词中,让大家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始于利益捆绑,却又逐渐复杂难言的联系。他如山般的存在是她的倚仗,也同样是她的压力来源。
第二,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孙贵的反应。
一个成功的局面,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对手来衬托。孙贵的愤怒不仅仅源于计划的失败,更源于尊严被践踏和对未来权力流失的恐惧。我将他的视角作为所有反对势力的缩影,通过他的眼睛和内心独白,让大家更清晰地看到,这“星火”点燃的瞬间,究竟刺痛了谁,又将引来怎样疯狂的反扑。“路还长着呢”,这既是他的狠话,也是我们故事的预告。
所以,这一章看似是“启航”的平静收束,实则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寂静。船队在前方会遭遇什么?孙贵的毒计将如何展开?顾沈二人这微妙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
一切的答案,都藏在接下来的航程里。
感谢大家的陪伴,我们下一章,江湖风波恶,再见真章![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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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星火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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