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号二楼的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总算驱散了些许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气。
沈清辞解下斗篷,随手搭在梨木雕花的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襦裙,简洁利落,唯有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精致。她在书案后坐下,案上已堆着几份账册和文书——以及那个不知何时、被何人放在最显眼处的深灰色粗布口袋。
老周头跟着进来,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忍不住又唠叨开来:“东家,您刚才可真稳得住!那赵老四,分明是孙贵那老小子派来搅局的!什么等米下锅,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不是横行码头的青皮?我看就是瞅准了这漕运联合司刚立,顾大将军人还没露面,想先给咱们来个下马威,让您知难而退……”
沈清辞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她轻轻吹了吹浮叶,没有应和老周头的话,反而问道:“周叔,咱们库里,还有多少匹往年积压的厚棉布?就是那种染了青靛,预备给江北军户,后来那单子没谈成的。”
老周头一愣,随即答道:“有!还有不少,压在库房最里头,占着地方呢。东家您问这个做甚?”
“清点出来。”沈清辞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另外,再去米行,按市价购三百石陈米,不必挑最好的,干净能饱腹即可。”
“东家,这……”老周头更是糊涂了,“年关底下,咱们现银也紧,买这些……”
“快去办吧。”沈清辞没有解释,只是挥了挥手。
老周头见她神色,知道多问无益,只得嘟囔着“三百石米,那得多少银子……”,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沈清辞的目光落回那个粗布口袋上。她伸出手,解开系口的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铺着宣纸的案面上。
一块小儿巴掌大小、色泽沉黯的生铁锭,入手冰凉坚硬,边缘还带着粗砺的毛刺。
一小撮干燥板结、颜色灰黄、明显品质低劣的粗盐,盐粒中混着清晰的泥沙。
没有只言片语。
生铁,盐。
国之命脉,军需之本。亦是北辽严格封锁,江南走私最为猖獗,利润也最为丰厚的两样物资。
他将这两样东西,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放在她面前,意思再明白不过——漕运联合司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章程效率之争,更是这江面之下,汹涌着啃噬国本的暗流与蠹虫。他要她协理的,是一场不见刀光,却同样你死我活的战争。
而这“无声的信”,本身也是一次无声的质问与审视:沈清辞,你可知你将要踏入的是何等凶险的漩涡?你又是否有与之相匹配的勇气与能力?
十年了。
她以为那些年少时炽热又最终被冰封的记忆,早已被江南的烟雨软化,被商场的算计磨平。可当他以这种方式,带着江北的烽火与铁腥气重新闯入她的世界时,她才发觉,心底那道被刻意尘封的痕迹,原来从未真正消失,只需一个引子,便能轻易撕裂时光。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绒毛,目光从生铁与粗盐上移开,投向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
这份“信”,她收到了。
(场景转换)
金陵城西,毗邻旧王府的一处宅邸。此处并非镇北王在金陵的正式府邸,只是一处临时落脚、不为外人所知的别院。庭院深深,古木参天,积雪覆盖着飞檐斗拱,显得格外清冷肃静。
书房内,炭盆里的银骨炭无声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
顾长渊已褪去了厚重的戎装大氅,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同色革带,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被积雪压弯了枝桠的老梅,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
一个穿着朴素的灰衣老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为他换上一杯新茶。老仆动作有些迟缓,微微佝偻着背,一张脸布满皱纹,看上去与任何大户人家里负责洒扫的仆役并无不同。
唯有在他放下茶盏,抬眼看向顾长渊背影的瞬间,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里,才极快地掠过一丝与他外表绝不相称的精明与沉稳。
“东西,她收到了?”顾长渊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沙哑疲惫。
“是,王爷。”老仆的声音也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语调平缓,“按您的吩咐,放在书案上了。沈东家……回去后便下令清点库布,采购陈米。”
顾长渊的指尖在窗棂上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点。清布购粮……她果然懂了他的意思,并且立刻开始为可能因改革而引发的底层动荡做准备。这份敏锐与务实,比他预想的更快。
“她那边,方才如何?”
“回王爷,码头的风波已平。沈东家应对得体,并……”老仆顿了顿,如实回禀,“点破了赵老四家中窘境,瓦解了其气焰。”
顾长渊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张舵工出面解的围?”他问。
“是。张舵工呵退了赵老四。”
“张舵工……”顾长渊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株老梅上,“是条明事理的老江湖。看来,这金陵城里,也并非全是蠹虫。”
他顿了顿,窗外风雪声似乎更紧了。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
“她……看上去如何?”
老仆垂着眼睑,脸上皱纹如同刀刻,没有丝毫变化,答道:“沈东家气度沉静,目光清亮,比之十年前,风骨更峻。”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顾长渊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内襟里微微一动,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件——那是半块质地普通的青玉玉佩,断口参差,被他贴身戴了十年,早已染上了体温,却似乎永远也捂不暖那断口处的冰凉。
老仆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他来时一样。
顾长渊依旧立在窗前,风雪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十年前那个雨夜,她将半块玉佩塞还到他手中,眼中含泪却倔强不肯落下的模样,与今日马车帘隙里惊鸿一瞥,那个于风雪中独立、从容应对逼迫的沉静身影,缓缓重叠。
清辞。
他在心底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痛楚与骄傲的复杂涩意。
我们,终于又在这乱局中相逢了。
(第二章完)
大家好,第二章奉上。风雪未停,而水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这一章,我们让男女主角处于一种“无声”的同框状态——她在明处应对风波,他在暗处布下棋局。那份没有只言片语的“信”(生铁与粗盐),是本章的核心。它想告诉大家:顾长渊要的,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执行者,而是一个能与他心意相通、看清局势的合伙人。这份信任,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沉重,也更具张力。
顾长渊用“生铁与粗盐”代替言语,这份无声的信,大家读出了几重含义?
那位神秘的老仆,大家猜猜他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
每一次互动都是灵感的火花。我们第三章,即将迎来两位主角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风暴将至,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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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声的信与旧日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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