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心可用

夜色如墨,将天光水色一并吞没。

风从江心升起,褪去了傍晚时分的温和,变得粗粝而蛮横。它卷着湿重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沈清辞独自立在“金陵号”高耸的船头,这艘巨舰在黑暗中哑默着,像一头搁浅的、失去灵魂的鲸,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远处码头,那几簇为夜工照明的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非但驱不散冷寂,反将这泊位的空旷映照得愈发凄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凉带着水腥味的空气灌入胸腔,刺得肺叶微微收缩,却压不住心头那越绞越紧的焦虑。老周头带回的消息,像是无尽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光微弱,却真切。两条小船的人手总算凑齐了,证明新契并非无人响应。可眼前这“金陵号”,这艘承载着此次漕运成败、也系着她改革信心的核心,依旧沉默地瘫在这里。没有舵工,没有水手,它便只是一堆昂贵的木头。

张舵工拖着仿佛又沉重了几分的腿脚走来,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沙哑:“东家,所有能搭上话的熟手,都……唉。孙贵这次,价开得太高,话也放得狠。”

他望着沈清辞沉静的侧影,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东家,要不……就让老朽我,再逞一回能?我再去找船厂里几个退下来的老伙计,我们这帮老骨头拼一把,总不能让它……开不了张。”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仍落在漆黑一片的江面上,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眼前一闪而逝。“张爷,您的心意,我明白。”她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静水,清晰坚定,“但此去镇江,逆流险滩,夜航暗礁,哪一样都不是儿戏。您年事已高,我请您出山,是坐镇调度,不是让您去搏命。若为了我沈清辞一人的局面,累您和诸位老师傅有半分闪失,这新漕运,不行也罢。”

她用人之道,贵信,更贵在恤。今日若开了这不惜代价的先例,她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旧蠹,又有何区别?

话音落下,是一阵更难捱的寂静。只有风呜呜地吹过缆绳,拍打着船舷,像无声的嘲弄。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凝固成冰时,岸上传来一阵杂乱而迟疑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压低的、带着犹豫的交谈。

“是这艘吧?‘金陵号’……”

“没错,看这规制,就是它!”

“沈东家……真还会见咱们?”

沈清辞眸光一凛,循声望去。昏暗中,十几条身影逡巡着靠近。他们穿着浆洗发硬的短打,身形被风浪磨砺得精悍,脸上是统一的、江风刻下的黝黑。领头那人,四十上下年纪,左边眉骨上一道旧疤,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老周头立刻上前,习惯性地将沈清辞挡在身后,声音带着戒备:“什么人?!”

那刀疤脸汉子停下脚步,目光越过老周头,直直看向沈清辞,抱拳拱手,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紧张:“沈东家,叨扰了。在下赵栓子,原是‘广运号’上的副舵。听说……听说您这儿还缺人手,我们兄弟十几个,想……想来讨个前程。”

“赵栓子!”老周头心头火起,厉声道,“你还有脸来?昨日孙贵许下三倍工钱,你们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吗?怎么,是他那边的饭馊了,还是他派你们来当搅屎棍?!”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下来。赵栓子身后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羞愧地别过脸,有人梗着脖子,脸上涨红。

赵栓子脸颊肌肉猛地一抽,那道疤也随之扭动。他豁出去般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忐忑,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坦荡:“周老爷子,您骂得对!我们昨日就是鬼迷心窍,干了没□□的事儿,活该被戳脊梁骨!”他喉咙滚动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可那孙贵……他娘的就不是个东西!他把我们当猴耍!”

“栓子哥没说谎!”旁边一个叫王老五的汉子忍不住抢白,气得嘴唇哆嗦,“骗我们去采石矶运石料,结果那地方鸟不拉屎!工钱说是三倍,要先扣一半当押金,还得签卖身契,半年不准离船!这他娘的是雇人还是买牲口?!”

另一个年轻桅手李五也挤上前,语气激动:“还有他们的船!破得快散架了,吃水深得像块石头,在江心打个转都怕它当场沉咯!比咱们‘锦绣航’的船差远了!”

“孙贵就是挖好了坑,想用钱把咱们埋里头,好让沈东家您无人可用!”

七嘴八舌的愤懑,像决堤的江水,倾泻而出。他们或许不懂太多大道理,但常年在水上搏命,最重一个“信”字,最恨被人当猴耍。孙贵的算计,沈清辞的仁义,放在一起,孰轻孰重,他们心里那杆秤,清清楚楚。

赵栓子重重喘了口粗气,再次看向沈清辞,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懊悔与期盼:“沈东家,我们知道,现在回来,这脸皮是比城墙还厚了。但这帮兄弟,都是水里火里滚了十几年的老手,手上功夫硬,心里也念着‘锦绣航’的好!我们愿意立军令状,保证把‘金陵号’和军粮,平平安安、一根毛都不少地送到镇江仓!只求东家……给个机会,就一次!”

他身后那十几条汉子,也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望着沈清辞,目光里有不安,有渴望,更有底层人那点不容轻贱的尊严。

沈清辞静静地听着,呼吸轻缓,目光从那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挣扎与恳切的脸上一一掠过。她看到了利诱下的动摇,也看到了醒悟后的羞愧,更看到了这群汉子对“公道”最朴素的向往。

危机之中,人心向背,才是真正的转机。

孙贵以为钱能通神,却不知这世间,有些东西,比钱更重。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细腻的绒毛,心中的寒意,渐渐被一股温热的流体取代。她上前一步,走到船舷边,让自己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清亮的声音,如同敲碎寒冰的玉石,在夜色中传开:

“昨日之事,揭过了。”

短短五个字,让赵栓子等人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许多人脸上露出了近乎虚脱的神情。

“诸位兄弟能迷途知返,是信我沈清辞,也是信这新契,能给大伙儿一个更公道的前程。”她语气沉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金陵号’的未来,需要诸位这样的老手和忠义之心。工钱,按我之前承诺的三倍结算,分文不少。”

她话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赵栓子身上,带着一丝审度:“赵副舵。”

“小人在!”赵栓子心头一紧,猛地应声。

“我且问你,”沈清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孙贵能出三倍工钱,若有朝一日,旁人出五倍、十倍,又来相请,我‘锦绣航’,又该如何自处?”

这话问得尖锐,直刺核心。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栓子身上。

赵栓子愣了一下,随即,一股血性冲上脑门。他不再低头,反而挺直了脊梁,迎上沈清辞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却异常洪亮:“东家!孙贵给的是卖身的枷锁,您给的是堂堂正正的活路!我们这帮人是粗,但不瞎,更不傻!五倍十倍的工钱,也得有命、有脸去花才行!咱们认的是‘锦绣航’的船,是东家您这份把我们当人看的仁义!这道理,到哪儿都变不了!”

“说得好!”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不再犹豫,“赵栓子,从现在起,‘金陵号’的舵主,由你来做。此行运粮,船上一切事务,由你全权决断。可能胜任?”

“舵……舵主?!”赵栓子浑身剧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仅仅是工钱,这是信任,是地位,是把他当自己人!他眼眶猛地一热,慌忙用力眨眼,挺起胸膛,嘶声道:“能!沈东家放心!赵栓子拿性命担保,人在船在,粮在!绝不给您,不给‘锦绣航’丢半点儿人!”

“好!”沈清辞点头,“周叔,带兄弟们去安顿,热汤热饭备好,好生休息。明日辰时,准时启航!”

“是!东家!”老周头笑容满面,引着千恩万谢、群情振奋的赵栓子等人离去。

甲板上重归寂静,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已烟消云散。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割脸。

沈清辞凭栏而立,望着江心那片被揉碎的、摇曳的星光。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再吐出时,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一片通透。人心可用。她再一次确信了这一点。驾驭人心,从来不是靠算计,而是靠真心换真心。

她转身,准备下船,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远处岸边的阴影里,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悄然独立,正静静地望着这个方向。

是……他。

在她目光投去的瞬间,那道身影已无声无息地隐入更深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

沈清辞的心跳,只在那一刻漏了一拍,随即恢复如常。她没有驻足,更没有追寻,只是步履沉稳地,一步步走下舷梯。他果然在看着。

而这一次,她没有借助他的任何力量,没有令他失望,更没有辜负自己的信念。

她靠着自己秉持的“道”,赢得了人心,稳住了这漕运改革的初局。

江风依旧带着寒意,她的心底,却已燃起一簇微弱而坚韧的火焰,足以照亮前路,驱散迷惘。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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