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当日,福安市禁了十年之久的龙舟习俗,正式提上日程。
游神敬告四方神明后,深埋于金龙江底的几十艘巨型龙舟,被挨个挖出。
举市之中,上到九十几岁的耄耋,下至三五岁的孩提,熙熙攘攘地围在金龙江岸边。
坐落于金龙江边上的宁家村,更是全村出动,早早地占据了最佳的看台。
经过修缮的龙舟各个焕然一新,船首还加装了威武霸气的龙头。
一声冲天炮响后,三十三架牛皮红鼓齐声响起,龙舟似出水的蛟龙般,自起跑线齐刷刷冲出。
鼓手光着上半身,将鼓面敲得震天响,划手则边喊着嘿咻,边整齐划一地挥动着船桨,汹涌澎湃,气势磅礴。
显然在节前,花费了不少时日训练。
岸上的市民们也卯足了劲,替自个村落派出的龙舟队呐喊助威。
临近终点时,争相冒头的两只队伍却因冠冕归属问题大打出手。
随之而来的兄弟队,无法为自个村落争脸,就想着与乡镇、县区同享尊荣,于是纷纷站队加入混战。
船桨与鼓槌皆化为武器,江里下饺子一样掉落了不少人。
岸上的看客们也有脱掉衣物,跳下江中帮忙的。
现场乱做一团,因而无一人发现,一名趴在石岸边的三岁女娃被挤掉下了江。
不大的噗通声,伴随着女孩的下沉,淹没在嘈杂沸腾的江水里。
金乌西落之时,平静下来的金龙江边,传来中年妇女凄厉的哭喊声。
坠江的女童尸体已经被打捞起,年过半百的宁娘子,趴伏在女童身上,一遍遍地唤着“乐儿”。
宁相公强忍着痛楚,替妻子顺着气,细细安抚。
夫妻俩来自宁家村的一户普通人家,感情深厚,多年来妻子不孕不育,丈夫不离不弃。
寻医问药,求神拜佛,皆是无果。
人生过半后,早已放弃生育打算的二人,却老蚌生珠,因此皆对这个老来子格外稀罕。
情知自己年岁已大,往后余生陪伴不了孩子多少年,因此为其取名宁乐,惟愿闺女一生安宁又快乐。
许是多年夙愿得偿,尽管鬓边早已生了华发,两人却比同龄人看着年轻不少。
殚精竭虑的,在孩子出生那一年,需要轮番起夜喂夜奶的时候,脸上也常挂着笑。
宁家村人纷纷贺喜夫妻俩,越活越年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来也怪,在江水中泡了将近一天,女童小腹平平,半点无积水,面部不仅无肿胀,还粉粉嫩嫩的,只有极细嫩处被水草刮出了小破口。
红色的蓬蓬裙完完整整,脖子上的长命锁,手腕上的银手镯仍完好地戴在身上。
救援人员的衣服尚湿哒哒地淌着水,蓬蓬裙却已经被江风给吹干了。
不似咽了气的小鬼,倒像是睡着了般。
被下了死亡通牒后,宁家夫妻终于认命地将幺女抱回家去。
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声终于扩散开来。
其中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妇人的声音最是洪亮:“宁家幺儿怕是被龙宫招走了!”
旁边的青年对此表示了不屑:“王大娘,人才刚走,你又在这神神叨叨的。”
后头健硕的妇人期期艾艾道:
“唉,其实我跟王大娘想到一处了。小时候我妈就跟我讲过龙王招童官的故事,告诫我说金龙江脏得很,小孩子来这是要被吃掉的。”
说着四下望了望,显然是比较敬畏神明的。
王大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给你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你长这贼眉鼠眼的样,龙王能看上你?
人龙王喜欢小孩不假,却是要年画娃娃样的瓷娃娃的。招你下去,龙宫里怕是要以为,哪处又招了个虾兵蟹将呢!”
健壮妇人面红耳赤地哼了声,气恼地转身离去了。
周围人倒因此生了兴致,围拢得更近了些。
王大娘得意地继续说道:
“你们年轻的不知道也不奇怪,龙王第一回招童官,刚巧是我娘出嫁那年。
那时候,十里八村有个远近闻名的小女娃,长得可标志了,电影里那些个小明星,完全不够比的。
她爹娘宝贝得很,走哪都抱着,活到了五岁,愣是一步路不曾走过。她爹娘逢人便炫耀,将来孩子是要进娱乐圈当明星的。
结果端午那天,带着孩子来看划龙舟,失手将孩子掉下江了。
抱着孩子的她爹从头到尾就一句话,说是有人拽他的手,众人只当他是受刺激疯掉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故事戛然而止,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不满的声音:
“王大娘,你说话咋还大岔气呢?”
“就是啊,王大娘,你别再卖关子了!”
“天都要黑啦!”
……
“别急,别急,年轻人急啥?先让老婆子我喝口水。”
王大娘赶着往保温杯盖里倒了水,一口闷下后,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打捞队没日没夜地捞,结果捞了三个月,愣是没捞回孩子的尸体,连一点破布料子都没瞧见。
某一天晚上,夫妻俩齐齐做了个相同的梦,梦里那标志的闺女站在豪华的宫殿前,穿金戴银的,端的是王公贵族的富态。
‘爹娘,龙王招我来龙宫当龙官,我在这过得很好,请爹娘放宽心。生养之恩无从为报,只待下辈子再给爹娘当女儿,给爹娘养老送终。我向龙王要了颗千年老妖吐的蚌珠,娘你且服下,来年便能添个弟弟来替我照顾你们。’
且说新任童官给爹娘磕了三个响头后,小手一挥,那颗蚌珠便滑进了她娘的肚子里。没多久,她娘便怀孕了。
玄乎怪乎的事,大伙仍是不大信,直到第二年,她娘当真生下了个水灵灵的大胖儿子,大伙这才开始相信孩子她爹的话!金龙江也是在那会儿改的名。”
“在那之后呐,咱福安市就不让划龙舟了。可还是有不听劝的小崽子,来江边瞎玩,每年都有溺死的娃。”
王大娘啧啧称叹着,转而数落起熊孩子的不是。意想中的喝彩声没听到,倒是几个站最外圈,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小混混,阴阳怪气地先开始泼冷水:
“王大娘,我咋没听说,那家人又生了个儿子哈哈哈?千年蚌珠那段,是你杜撰的吧?”
“你娘都死多少年了?老人家出嫁那会,距离现在得有一个甲子了,咱福安市的龙舟可才停十年啊。”
“我倒是听说,前些年这里淹死了一船的人,尸骨无存,也说是被龙王招走了。”
“嘻嘻嘻,这龙王真是来者不拒啊。鼠鼠也想去龙宫吃香的喝辣的。”
……
无信仰的年轻人嘻嘻哈哈的,从相约江边探险,到晚上约夜宵,起承转合自然又流畅。
“呸!不信滚蛋,一群猴崽子不敬鬼神,以后有你们吃苦头的地方!”
王大娘气得朝年轻人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而后朝着健硕妇人离去的方向,也气呼呼地走了。
此间乌七八糟的事,宁家夫妻并不知。
按照当地的习俗,死后需停灵七天,以便亡者头七回魂。
宁乐小小的身躯便安置在祠堂里。
惊悚的是,三日过去,宁乐一如睡着般的容颜,炎热的夏季,不仅不曾长尸斑,散发尸臭,还比死去之时更显唇红齿白。
诡异的现象惊动了族长,当即安排起灵下葬,却遭到了宁娘子的竭力反对。
她牢牢地抱住尸身,软糯的性子难得坚韧:“停灵未满七天,我家乐儿如何记得回家的路?有本事拿出禁止停灵的祖训,否则想要带乐儿走,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言之凿凿,铿锵有力,族长这才作罢。
在这之后,为防族长阳奉阴违,宁娘子整日整夜守在门板制成的灵床旁。
可惜直到过了头七,打幡下葬之日,宁家夫妻都未曾收到幺女的托梦。
民间流传,小儿夭亡不得办丧事,会影响他们踏上阴泉路。否则懵懂的幼儿分不清阳间阴间,将找不到轮回井。
不得出殡,不得埋葬于祖坟,不得立碑。
于是族长在背离祖坟的土坡旁,派遣三五村中壮年,挖了个小坑。
宁家夫妻着实疼爱幺儿,不愿闺女似孤魂野鬼般草草埋葬,好歹给置办了口合尺寸的棺材。
下葬仪式很是简单,前来帮忙吊唁的亲朋好友不足十人。
宁家夫妻一夜白了头,棺材落入坑洞中时,双双扶棺痛哭。
吉时已到,亲属们强拉着两人远离。
结果第一抔土才盖上,就只听敲击木板的闷闷声响起。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敲击的声音越发的急促,又哪里有木板?分明是棺材中传出的声音!
众人吓得毛骨悚然,填埋的两人更是直接丢掉铲子,哇哇叫地跑下了山。
寻到了声源后,宁娘子甩开搀扶着她的人,拾起铲子开始捶打边角的棺材钉。
宁相公愣神了片刻后,紧赶着也来帮忙。
奇的是,严丝合缝地钉死了的棺材钉,竟是被三五下捶打松了!
将七根棺材钉挨个拔除后,夫妻俩合力推开棺盖,只见死去七日的宁乐竟是睁了眼!
见到熟悉的爹娘,宁乐于棺材中坐起,委委屈屈地说道:“爹娘,我饿。”
这一声爹娘,让夫妻俩狂喜。
反复应声完,两人找来了一块小面包,撕成小小块的喂闺女吃下。
“怎么喊的是爹娘?不是爸妈?”
吓得呆站着的人群中,终于有人颤巍巍地指出了诡异之处。
自然也有人发现了宁乐动作之僵硬,与眼神之木讷。
“乐儿,妈抱你回家。”
最后一块面包喂下,宁娘子抹掉眼泪,伸手就要将宁乐抱出,结果只见宁乐僵直地朝后倒下,一瞬咽了气。
“这是噎着了啊!”
宁家夫妻手忙脚乱地立刻给闺女拍背顺气,想要打开闺女的嘴,抠出所噎之物,可宁乐牙关咬得死紧,身体僵硬而冰凉,分明是死去多日之相。
“莫要再拍了,这是僵变之相啊!”见多识广的族长立马上前阻止。
短时间内大喜大悲,夫妻俩怔愣在原地,像是被摄了魂。
族长迅速组织起现场的人,重新合上棺盖,加固了七七四十九根棺材钉,密密麻麻地钉上一片后,这才齐心协力地填上了土。
好在这回,并未再出意外。
小小的坟包坐落在人烟稀少的背风之处,无墓碑,无供品,无香灰,显得格外寂寥落魄。
夜间十二点,宁家村数百户人家的时钟,不论跑快亦或是走慢的,时分秒三根针,齐齐指向了十二与零相嵌合的位置。
与此同时,空无一人的坟包处,四十九根钉子松动的声音同时响起,惊得虫鱼鸟兽争相奔逃。
停在柏树上的乌鸦,“哇——哇——”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压得并不坚实的坟包松动后,土壤纷纷朝两边倾泻,露出棺盖后,棺材盖被一股巨力击飞,凭空断裂成两半,尖锐的木屑喷溅得到处都是。
死去的宁乐再次坐起,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头也不回地顺着下山的路走去。
“好饿啊。”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句话。
山间起了夜雾,红色蓬蓬裙穿梭在其中,在蟾宫的照耀下,像是从血水中浸泡过,鲜红欲滴。
夜间的湿气,让被金乌晒干的泥地略显湿漉,于是不甚平坦的路面新添了蛇虫游过的痕迹。
但二十多斤的女孩,却未在路面上留下丁点脚印。
雾气越来越重,越发看不清来路,宁乐却完全不走弯路的,迅速到达了山脚。
前后不过转瞬之间。
村口若隐若现,眼前却倏然出现一座四合庭院,将视野完全遮挡。
朱漆大门随之打开,沉闷的声响过后,走出了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半老徐娘。
头发盘起,包着头巾,素面朝天,乖巧的五官中又隐藏着几分风韵。
葇荑纤细嫩白,皮肤雪白,穿着一双金线勾的三寸金莲,显然是大户人家迎娶的正妻。
宁乐直勾勾地仰头盯着对方的眼睛,单刀直入地问道:“有吃的吗?”
“吃了我的饭菜,就得顿顿吃我的饭菜。”
在征得了宁乐的许可后,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宁乐一眼,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温柔地牵起她的手,走向了宅院中。
两人的身后,咿呀一声响,厚重的朱门无风自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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