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丢失的裹脚布

穿过天井,再转过三条游廊,便到了膳厅。

四合院占地面积颇大,但游廊边上极具观赏性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年久失修,也不见半个服侍的丫鬟婆子,倒是环境干净整洁,想是萌祖荫承了个空架子。

妇人一直牵着宁乐的手,直到在红木宝桌旁落座,这才放了手。

只这进门的功夫,宁乐的眼神已经从迷蒙转为了清明。

桌上已经备了满满的食物,端的是鸡鸭鱼肉、果品糕点一应俱全。桌头还燃着两根白蜡烛,中间以一排斟了酒水的小红酒杯相连。

空气中飘荡着锡箔灰与香灰的气味。

肉类只是简单地过了滚水,堪堪煮熟,无任何调料。

宁乐一只手抓一只大鸡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还能抽空点评上一句:

“你这饭做得太难吃了,一点味都没有……唔……米糕的味道倒是不错,就是太干巴了……有果汁吗……亏你家盖这么大,居然连杯果汁都没有……”

不像是只溺死鬼,倒像是饿死鬼投胎了。

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眼珠跟随着她的咀嚼而上下晃动的妇人:“……”

默默放下了塞进口中的白蜡烛,拦住了宁乐伸向小红酒杯的手:“这是酒,小孩子不能喝。”

并将其锁在了柜子里。

转而接了杯白水来给宁乐喂下。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宁乐便将一桌子的吃食全吃光了,小小的肚皮非但无半点隆起,甚至还在咕噜噜叫着。

她指着柜子说道:“我没吃饱,把柜子里剩下一半的吃食全搬出来。”

妇人纵容着她的无状言,温声劝道:“夜深了,小孩子该睡觉了,睡前不可过食。”

宁乐不满道:“总共就一柜子的吃食,我吃了一半,又剩下一半,还说要请我吃一辈的饭呢。吃两顿就吃光了,还没吃饱。”

“……”妇人说道,“我给后辈拖个梦。只要乐儿乖乖地住在这,就饿不着你。”

一语毕,屋外规律的蛙叫虫鸣声戛然而止,呼呼的风声也听不见了,死寂的深夜,让人困意如潮。

宁乐张大了嘴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在妇人期待的目光下,将大拇指塞了进去,啃起了指甲。

妇人长长叹了口气,只能给宁乐塞了一颗苹果,足足有宁乐脸蛋那么大,一口下去,便见了底。

收拾完桌子,妇人就上厨房烧水去了。

宁乐跟了去,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给我烧洗澡水吗?”

妇人:“今日乐儿先睡,时候不早了,娘得先梳洗打扮去寻你爹爹。”

“哦。”宁乐满不在乎地应了声。

往灶膛里添置完木柴后,妇人便带着宁乐行往寝室去了。

寝室里安有一张大床以及一张婴儿床。

婴儿床中躺着一个身量不大的婴儿,听到动静后,立马嚎哭了起来。

这孩子小小年纪,五官便显现出精致来,却浑身裹着阴气,皮肤半点透不出嫩粉的色泽。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不见半点眼白。

宁乐指着婴儿嫌弃道:“这孩子真黑。”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脸颊,还挺硬的。

婴儿张嘴欲咬,宁乐敏捷地收回了手。

“……”妇人将牛角制成的奶瓶塞到婴儿口中,“该上床睡觉了,我回来前都不要睁眼。”

妇人抱着宁乐上床,盖好被子离开后,又不放心地折返回,补充了句:“不要玩你妹妹。”

房门关上的瞬间,宁乐便跳下了床。

婴儿吮吸着奶,因为过于用力,五官挤到了一处,搭配黑黝黝的皮肤,像是个小老头。

宁乐藕节似的手臂搭在婴儿床边上,问道:“小黑妹,好喝不?”

婴儿停止了吮吸,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在宁乐再次伸出手欲逗弄时,丢开了奶瓶,精准地咬住了她的手指头。

“哎哟!”

宁乐吃痛地收回手,只见食指上现出了一排牙印。

“怪了,小黑妹,你不是没牙吗?”

宁乐掰山竹似的掰开了婴儿的上下颌,只见肉呼呼的牙床上的确一颗乳牙都无。

“坏家伙,你没奶喝了!”

宁乐抢走了她的奶瓶,举起对着煤油灯的方向摇晃着,正打算尝尝奶的味道时,只听断断续续的笑声响起。

“呵呵呵……呵呵呵……”

正是那个没牙小黑妹发出的声音,她似乎以为宁乐在跟她玩游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得格外开怀。

只是嘴巴一张一合间,动作总是延迟声音一两秒,那声音也不是从她那头发出的。

宁乐将奶瓶打开,将纯白的奶一饮而尽。刚喝入肚中,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哪是奶啊,分明就是熬得浓稠的米糊!

难喝!

“呸呸呸!”

宁乐恼得丢掉了奶瓶,但米糊入口后顺滑地进入了食道,只吐了个寂寞。

“呵呵呵呵呵……”

小黑妹笑得更起劲了。

宁乐转身仰头看向了屋中的神龛,供的是青面獠牙的鬼物。

许多富贵人家会在家中供奉一座神龛,供的多是福泽绵延的神佛,单供鬼物的,怕是只此一家。

笑声便是从鬼物背后传出的。

宁乐搬来了个矮凳子,踩着跳上了神龛,从后头抓出了一个瓷娃娃。

瓷娃娃唇红齿白的,照着年画娃娃模样烧制的。

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嘴巴却不曾张起。

黑倒是不黑了,就是:“更难看了。”宁乐一针见血地点评道。

“……”

屋中的笑声变回了哭声,宁乐抱着瓷娃娃刚从神龛上跳下,就只听屋顶传来妇人恼怒的呵斥声:

“怎么没去睡觉?”

宁乐仰头看去,只见老虎窗上扒着一张浓妆艳抹的鬼脸。

整张脸刚好填满四方老虎窗。五官用力地挤着,扭曲变了形,鲜艳的口红在玻璃上擦出了狰狞的痕迹。

咚咚闷响过后,妇人从斜瓦顶上走下,回了寝室。

梳洗打扮的功夫,她已经换上了凤冠霞帔,化好的妆却因为刚才那小插曲而晕开了。

“不是告诫过你不要玩你妹妹?”

妇人粗鲁地夺回瓷娃娃,却又转而慈母般抱着它哄唱起了儿歌。

瓷娃娃一动不动的,婴儿床上的小黑妹打了个小哈欠后,倒是被哄睡着了。

许是来得匆忙,妇人没来得及穿上三寸金莲。

一只脚整整齐齐地缠上了裹脚布,另一只脚却光着。

无外物遮挡下,严重畸形的脚板暴露在眼前,由于常年血流不畅,脚部皮肤呈现出黯淡的黑紫色。

同时,地上响起水滴掉落的啪嗒啪嗒声响。

宁乐向下看去,只见妇人脚下一小圈范围内,出现了一圈水洼。身上的喜服倒是干干净净的,水洼的范围伴随着水滴声仍在扩大,转瞬淹到了宁乐的脚边。

她指着妇人光着的那只脚问道:“另一块裹脚布到哪去了?”

妇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向下看了眼,嘴角几乎咧到了耳后根,狰狞地笑了两声,而后坐在床踏上,解掉整齐地裹着的裹脚布,嘀嘀咕咕道:

“抓人呀嘻嘻……我把它绑在了你爹身上,只要绑住了,你爹就逃不走了……嘻嘻嘻……等到我找到了布,就能抓到你爹了……”

妇人嘴上说个不停,不妨碍她快速又仔细地将裹脚布重新绑回去。

迷之酸臭味将整间寝室填满,好在刚刚降生的宁乐,五感六绝较为薄弱。

快要收尾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龙舟划过的声音。

“嘿咻——嘿咻——嘿咻——”

单是一舟,划桨富有节奏和力道,划手喊得也铿锵有力。

可惜迟迟不闻鼓声,竟是条哑巴龙。

“来了,来了……”

妇人的手明显急促慌乱了许多,往后缠的部分凌乱得很,因为着急眼睛瞪得硕大,几乎要蹦出眼眶。

时不时还要往龙舟声音处望两眼。

嘴里也不说话了,将凌乱的部分拆解重绑了四回,这才落定打结。

“那里歪了。”宁乐指着脚脖子处的盲点好心提醒道。

“……”

妇人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将结打开,重新缠了遍。

而后,妇人抱着瓷娃娃快步离开了。

三寸金莲能走得又快又稳,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的。

临走前,着重交代了句:“不要出门,迷路了是会被吃掉的。”

匆匆忙忙的,甚至没时间盯着宁乐上床躺好。

宁乐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奶瓶,奶瓶的底部还剩下一点米糊。

她将奶瓶塞回小黑妹的嘴巴里,睡着的小黑妹不但不会吮吸了,连胸部都不会起伏了。

当宁乐把手摁在她的胸口上时,只见小黑妹瞬间化为一滩细沙,从婴儿床上源源不断地往下流。

“容器?”

宁乐嫌弃地拍了拍手,将沾在手上的沙子拍掉。

房间外,已经再听不见任何的动静了。

宁乐靠着记忆走出四合院时,只见院外的雾气更大了。只是伸长了手,五指便完全隐匿在厚重的雾气中。

她将奶瓶往下一丢,荡起了尘土的同时,将旁的雾气也荡散了点,现出浅浅的三角脚印来。

宁乐顺着脚印的方向,一路丢奶瓶一路走。走出了四合院涵盖的范围后,便走到了宁家村的村门口。

村门口镇着两座石狮子,村里村外仿佛两个世界,一个雾气浓到发黑,一个月光郎朗。

村里鳞次栉比地立着水泥灌溉的现代小洋房,靠近村门口的别墅鹤立鸡群,也是现下唯一亮着灯的住所,显得豪宅金碧辉煌的。

与小倒霉蛋的记忆重合。

门口停着辆敞着后车厢的货车,里头放着尚未搬下车的家具,院子里还小山似地堆放着大纸皮箱和泡沫隔板。

夜雨忽然开始落下,稀稀拉拉的,三两滴往下落,湿不了身,反而让视野更加明朗了。

宁乐伸出手,合拢起手掌,接住了一滴雨滴。

微微热,在掌心晃动着,宁乐好奇地盯着圆润的水珠看,笑道:

“幽冥的雨可比这烫多了。”

滴溜溜的眼珠里洋溢着新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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