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四章 妥协 (上)

成扬被宁飞押着来到饭厅坐下。先是塑料袋的声音,随后两盒饭被分别放在桌上,一次性筷子被掰开的轻响。

“枪就在我手边。”宁飞哑着嗓子警告,“你最好老实点。”

成扬饥肠辘辘,心里却压着一块铁石,没有半点进食的心情。

宁飞不为他解开手铐,自顾自地开始吃起来。成扬不想听,但细碎的声音偏偏钻入耳内。他没有选择——坐在这儿,继续这一场荒诞的交易——都没有选择。

不,也许他还是有选择的,那就是改变自己的态度,再找机会改变局势。

他叹了口气。

过了这么一会儿,气氛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最初的怒火消散下去之后,宁飞精神堡垒内的委屈一点一点冒出头来。筷子的声音停了,宁飞似乎正在看着他。成扬直觉自己应该说一些的道歉的安慰的示好的台词,但句子转到舌尖,终究还是犹豫了。

“张嘴。”宁飞不自然地说。

成扬张开嘴巴,一勺饭塞入嘴里。他咀嚼两下,咽下去之后,第二勺又抵到嘴边。这顿饭吃得完全不是滋味。

宁飞喂他吃完,又回去扒自己那份。等吃光之后,开了一瓶矿泉水,捏着成扬的下巴打算往里灌。

成扬实在是怕了那种上厕所的模式,不敢多喝。可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控制好,宁飞倒得满溢出来也不停手,水顺着下巴流到身上。成扬呛咳两下,他才把瓶子拿开,盖上盖子。

“我先出去了,会尽快回来。”

宁飞走出去,脚步声沙沙的,像踩在纸上。门被从外面关上,而后反锁。等声音消散之后,成扬站起来,凭着模糊的记忆磕磕绊绊蹭到门边——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他得尽快和公会取得联系。他背过身,用手指勾门锁。勾不动,着急之下,干脆用背撞起门。

房子深处有啪嗒的声音,他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原地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脚下忽然传来细细的喵声,原来是那只猫又从柜子里跑出来,在小腿边来回绕着走。

成扬哭笑不得地呼出一口气。它窝在成扬脚边,咪咪地叫起来。

它和成扬听说过的精神体都不一样。

宇晴的白狐不仅会说话,而且企图还给自己起名叫萨摩耶。谢彤的是一只熊,跑得快力气大,而且还分享了主人强大的记忆能力。就连姚景行也有一只隼,能从天上追踪敌人。而宁飞的这只猫,只会喵喵叫,和普通的动物比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

一个对作战毫无用处的精神体,成扬想,难怪宁飞会这样嫌弃它。

可对着一只柔软的、无害的小动物,成扬实在狠不起来。他顺着墙蹲坐下去,猫跳上来,在他的膝盖上舔毛。

“你会说话吗?”他开口问。

它答道:“喵。”

“有名字吗?”

它继续应和:“喵。”

毛绒绒暖烘烘的身体团在膝头。成扬伸出手指,它凑过来,眯起眼呼噜呼噜地蹭着自己的下巴。

宁飞一直没有回来。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成扬终于等到聚联二噻吩开始代谢。脑海里的禁制慢慢变得薄弱,精神力量能稍微调动起来。

猫直起上半身,对着他喊:“喵?”

“嘘。”成扬低声说,“过来,别动,让我借用一下你的眼睛。”

他的信息素围住猫的头,无声无息地渗进它的意识里。视线一下变得清晰了,他眨了下眼,看到一个庞大的自己正坐在前面。

这感觉还真微妙。

成扬控制着猫的身体抖抖毛,轻巧的跳到地上。地面上依旧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纸张——那天他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的,却因为紧张而没去仔细看。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低下头,用肉垫将报纸扒拉成正面向着自己。

上头的内容让他目瞪口呆。

是关于他的报道。成扬将一张张纸翻出来看,除了茶几上厚厚一沓关于他和宇晴与秃鹫的遭遇战的资料之外,其他全是他。他经手的案件,他涉及的事件,他受过的伤,他接受的表彰……

有个人如此狂热地关注他。

他却对那个人一无所知。

成扬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样微妙的感情,就像猫毛扎进心尖一样不是滋味。他想,之前是不是做错了?要是也能记得宁飞这个人就好了。

他撤开附在猫上的精神,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继续等待。

宁飞被困住了。

从五楼下来,转过三条小巷。有一个身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倚在墙边,咔地按下打火机,给自己点烟。

宁飞在他身边站定,开口说:“我今天不买消息。”

“我是来送消息的。”那人说。

他是信天翁,本地黑市上有名的消息贩子兼中介人。宁飞点了点头,等着他接着说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对折两次的纸,展开用手铺平,递给宁飞。“你的老雇主让我转交给你,二十万,杀这个人。”

宁飞接过来,手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上面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成扬。纸是哨向公会的通缉令,印有日期和公章,今天新鲜出炉。他不动声色地把纸重新折起来。

“我知道你见过他。”信天翁说,“他叛逃的时候闹出了点动静,住三岔口的薛姑娘在街头撞见他的行踪。”

“这生意我不能接。”宁飞将纸推回去,“他是我的客户。”

信天翁一笑,将烟头扔到地上,用皮鞋去用力碾磨。他说:“你必须杀,琦姐要他的命。他给你多少钱?我们最多能给三倍。”

“你出不起。”

信天翁斜眼看他:“你开个价——还是说,你想护着他?”

宁飞的心情本来就不好,碰到这种情况,愈加不想回话。

“在这人必须死。”信天翁说,“你就算不接,也不能跟琦姐对着干。你忘了当年是谁帮你隐藏行迹,是谁帮你联系医生植入探针,让你能装成普通人大摇大摆上街走的?”

宁飞低声说:“我没忘。”

“那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实在不行我就找别人来杀。”

“我不会让人杀他。”

信天翁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说:“琦姐猜你会这样,果不其然——”他抛开打火机,又将手伸进衣兜里。

宁飞神色变了。

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按钮按下的咔哒响声,与此同时,后脑的腺体里传出了尖锐的针扎一般的触觉。探针在震动,在他身体里嗡嗡地鸣叫起来,自顾自地向前向后戳刺。一点轻微的移动,就在脑子里引发出一连串爆炸性的痛苦。

宁飞双手扼住信天翁的咽喉,忍痛喘着粗气艰难地喊:“停下。”

信天翁流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空空如也的双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举起,表示投降。

可是探针并没有平息下来,不死不休几乎要搅翻他的脑浆。他眼前发黑,连视觉都模糊了,几乎维持不了站立的姿势。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这回实在太难熬,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前几天刚好有哨兵废城区的西面发狂,抱着头痛苦地嚎了好久。最终抢来一把枪,自杀身亡。

也许他也会那样。信天翁在等,等他痛得没了力气,肯定会伺机要他的命。

可他不能死在外面,成扬还被绑在家里。就算走不了路了,他也必须爬回去放人。

宁飞咬牙,勉力去扭信天翁的颈骨。情报贩子难以置信地伸手试图反击,却最终还是输给了哨兵天生的力量优势。他的胸腹被击中几拳,左肩的枪伤又开始流血了。宁飞扶着墙闭上双眼干呕,每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得大脑加倍痛起来。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声音和气味会显得格外明显。

猫竖起尾巴炸开全身的毛,无声无息地从成扬身上跳下来,回到房子深处。伴随着鲜血的气息,踉跄的不规律的脚步一声声顺着楼梯向上,在门前停下。最后是哐啷的巨响,听起来像有人在门前轰然栽倒。

“……宁飞?”成扬小声地试探。

有那么几个瞬间,宁飞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意识。

脑袋里轰然作响的探针的震动终于逐渐平息下来,但他的大脑仍然沉浸在之前剧烈的痛感中,像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的尸体,腐烂,发涨,晕乎乎的。鼻尖有青草的味道,他贪婪地大力呼吸,过了好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行尸走肉一般地拉开门,没有用钥匙,直接用蛮力把门锁弄坏。跨过走廊,在客厅里找到行李箱,便随手把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往里装。

动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应该还有个人。

宁飞缓慢地转头,看到成扬靠着走廊的墙站着,脸朝着他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那个口型在问他:“发生什么了?”

整间房子都没有声音,死一样的寂静。

宁飞绷紧肌肉走过去,就连脚步也是沉默的。

“你的状况不太对劲。”成扬无声地说,“需要让我看看吗?”

他差点想说,我听不见了。

这个软弱的想法立刻被锁回内心深处,脑海里隐隐的余痛催生出其他充满恶意与破坏欲的念头。他从衣服兜里拿出那张通缉令,举在成扬眼前,大力扯下蒙眼的布。

“那就让你看看,”他说,嗓音压抑,“刚发下来的,你别想回去了。”

光线有些昏暗,成扬不适应地眨了眨呀,才把视线焦点放在眼前的东西上。太近了,白纸上的字大得有些模糊。上方是两截手指,紧紧捏着纸,指甲尖被压出青白的痕迹。

“可以远一点吗?”他问,“我看不太清楚。”

宁飞的反应有些迟钝,停了一秒,才把手放远一些。成扬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名字,一张大头照,一个带日期的公章。一个五六行的段落被夹在照片和公章之间,内容大概是这个向导有叛逃的嫌疑,希望各方注意自己监视器,一旦发现行踪,及时上报。

情况并不算太严重。去年哨兵向导任务超期现象严重的时候,公会每个月都会下发好几张这样的通知。

成扬松了一口气,才把注意力转到宁飞身上。对方的衣服皱巴巴的,沾着几处干涸的血迹。他在急促地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成扬的视线扫过被破坏的门锁,心里顿时一片了然。

宁飞在失控的边缘。

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失控的哨兵通常意味着死。他们会破坏眼前一切物品,杀死所有视线范围内的人,最后耗尽自己的能量和生命力,猝死在街头。很少有哨兵能把自己从发疯状态捞出来——他们的五感会不受控制地放大或者失灵,让他们陷入更深的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

但是宁飞正试图控制自己。

这时的心理防线应该是最脆弱的,成扬凭着自己的经验判断。宁飞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在自己身上,因此很可能会忽略向导的一些小动作。他可以……成扬突然想,算了。

宁飞之前也没怎么对他,他不能这样卑鄙。

“过来,”他说,温和地,“让我帮你。”

宁飞稍稍后撤,脸上的表情半是惶恐,半是渴望。成扬直起身子,向他靠近。他一步步后退,直到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逃。他的眼眸瞪得很圆,在这极近的距离里,像猫的眼睛一样又大又亮。成扬放出信息素,那双眼睛里的挣扎的意味就像是火星,扑闪两下熄灭。宁飞微微挺起背,受不住诱惑似的凑近。

“嘘。”成扬说,轻柔地将自己前额抵住宁飞的前额。

宁飞畏缩一下,后脑靠着墙,睫毛微颤着闭上眼睛。

让一个哨兵失控的原因有很多,大到战斗、失血、杀戮、虐囚,小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一个刺眼的颜色、一句无心的话。归根结底,无非是引起了情绪的波动。

作为向导,成扬处理过不知道多少桩失控案件,对基本流程简直烂熟于心。他探出精神力,与宁飞的脑海进行对接。

疼。

传过来的先是胀痛,成扬皱着眉,将感觉转移到自己身体上。宁飞的精神堡垒依旧顽固,他也不打算强行打破,于是便在外部绕了两圈,释放出自己的善意。哨兵并没有接纳,成扬微微失望地转向后头,像顺毛一样梳理银色流苏状的精神线。

出问题的是听觉。

另外,腺体里也有不明植入物。

成扬解决了前者,却对后面那个束手无策。他顶着头疼呻吟一声,问宁飞:“感觉好些了吗?”并希望宁飞能快点解开手铐,他想揉揉太阳穴。

真难受,他呼出一口气,不明白宁飞是怎么忍下来的。

宁飞怔忪地睁开眼,嘴唇的颜色有几分失血的苍白。成扬移开眼,又问:“你的腺体里有什么东西?”

他像是被扎了一下,眼神顿时清醒起来。“好东西。”他说,感情的剥离让句子显得干巴巴的,“让我能不留下任何信息素痕迹的好东西。”

“所以你才能瞒过铺天盖地的监控系统,难怪……”成扬喃喃说。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恐怕那个过于牢固的精神堡垒也是植入物的作用效果。

“没时间谈这些。”宁飞说,转身继续收拾行李,“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必须跟我走。”

“公会的人来了?”

宁飞转头看着他:“不只是公会,还有别人想要你的命。”

“为什么?”成扬骇然问道。

宁飞收拾着东西,百忙之中匆匆扔下一句“不知道”。方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塞进行李箱的东西实在太多太乱了。他将无用的废报纸拿出来,看了一眼,又讪讪撕成碎片。

成扬本人就留在这里,他还有什么必要留着这些东西呢?

他大步走进卧室,捡了几件衣服,把一整盒未开封的内裤也拿在手上。回到厅里的时候,成扬仍怔怔思考着,似乎完全没注意碎纸片上印了什么。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东西已经全摆放好,宁飞拉上箱子的拉链,推着成扬出门。手刚碰到向导的背,对方顿时如被惊醒一般,开口说:“能先解开手铐吗——我自己能走。”

仿佛看出他的不情愿,成扬补充了一句:“反正,我短期内也没法回公会了。”

宁飞捕捉到关键词。

“短期内?”他问。

“等弄明白事情真相,洗刷清白之后,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宁飞手放在成扬身后,听了这话,嗤笑:“公会有什么好。”

成扬记得对方的身份,一个从公会叛逃的哨兵。他轻轻叹了口气,否认道:“不是好不好,只是应该这么做。我可是个向导,除了回公会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宁飞轻哼一声,但还是拧断了手铐的钢链。他们一前一后下楼,绕过小巷,一路向南。路边上停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宁飞撞破玻璃窗,手伸进去从里面打开车门,自己坐上驾驶座。他从方向盘下扯出两根电线头,轻轻嗒碰一下,接触的金属线间冒出几点火星。

发动机打着火了。

一只黑猫顺着破窗,三两下灵巧地跳到后座,窝在座椅暗处缩成一团。哨兵转头看着成扬,无声地催促他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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