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丰二十一年的深冬,大宋皇极观坍塌,两千九百工人死于其中,尸骨都尚未分拣出来,百姓举杆起义,战火极快蔓延到了京城 。
停雪的夜,骏马焦躁不安地刨着雪地,呼出大片白雾 。
岑宋抱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弟弟,动作吃力地把他推上马车,转过身,脏兮兮的脸含着泪水,“长兄,跟姎姎一起走吧!”
太子站在她面前,身上的华服已经布满伤痕,暗红的血迹干涸在名贵衣料上。他疲倦地蹲下来,伸手轻轻擦掉她的眼泪 。
六岁,他的妹妹才六岁,马车上的弟弟也才四五岁,他们就已经无处可走 。
“······长兄得留下来,和皇城同存亡。”岑渐允沙哑道。“姎姎先带阿炡走吧,跟着侍卫,跑远一点,再也不要回来。”
马车开动,死侍一扯缰绳,岑宋在马车里趴着窗,遥遥看着皇城被大火卷席吞没,红肿的泪眼里倒映着风中摇曳似的火焰 。
跑马疾行,颠簸得人头晕,岑宋把弟弟搂在怀里,握着一串佛珠,颤抖着背经,试图让弟弟安心。可她的手始终太小,不能给这么小的孩子心安的壁障。岑炡相当惶恐地再不能睡着,拽着她的衣袖直抽泣。
树影间逐渐多了追兵,包围之势阻断退路,侍卫在马车前断喉,鲜血流出热雾,尸身撞在车板上 ,发出一声嘶哑的响。
“五公主和七皇子都在这里。”
岑宋记不清抓咬挣扎了多久,被麻绳紧勒着捆起来,丢进另一辆马车 。
潮湿昏暗的地下牢狱,地上铺的薄薄一层干草也抵不住刺骨的寒气,冷得人打颤。她听见他们交谈着,说岑炡连事都还不记得,扔掉了。
“倒是娇生惯养的,一身宝贝。上头让关起来,留她一条命,也不准弄残了。”
岑宋勉强睁开一只眼,几个人围聚在那商量什么,衣服都绣有类似起义军徽纹的花样。听下来,他们不会杀她,也不会把她打残,只是要关她。
阴冷的囚房太安静,只有滴水的微响,没有灯,也没有热,连人都没有。
可能是起义军把她关起来了。一天十二时辰,她仅能靠每天一顿饭去辨认究竟过了多少个日子。粗砺冰冷的铁枷始终套在手足上,日复一日死气沉沉地靠在那里。
模糊里,只能一遍一遍在脑海里描摹,曾经跪坐在南书房里读书写字,太傅说公主是盛宋之才,大有可为。近年大兴水利,征徭赋税繁重,民怨载道,她多次问察之下,提议修葺皇极观。一来皇极观基底本就不差,易修,二来能接着征役多给些补贴,把最困难的一批人先救济起来。
然而,皇极观在一场暴雨中坍塌,数以千计的苦难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声讨泣血,最后在大雨中起义,烧了皇都。
五公主岑宋年仅七岁,登上万千骂名的浪尖口,死不足惜,扣押在暗牢中,预备施以焚刑示众。
新朝大周建立的第一年,更迭权贵,新皇帝登基,颁年号为德康,发兵平定动荡不安的国周疆土。骁勇将军谢腾忠领兵迎战北狄。却在荼留古道釜战五日,大败。
大周的第一仗,败得如此难看。
谢腾忠领兵两万,无一生还,全部死在荼留古道。
岑宋仍然是安静坐在那里,超过一年的扣押,她瘦得粗布衣裳都要把整个人盖住了。不见光久了,眼睛也难以视物,只听见急促的足音。看守焦急道:“谢公子,您可千万别冲动!这人杀不得啊!”
“祸国之人有何杀不得!骄奢淫逸鱼肉百姓时怎么不见你们可怜她?把门打开!”
少年怒气冲冲地把铁门踹了,潮霉味散开来,他伸手拽过岑宋,拖得铁枷发响。岑宋没什么反应,闻见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味。
谢浔初压抑着火气,揪住她的衣领,质问:“除你之外,大宋皇室还有多少人活着?!”
岑宋一言不发,旁边的侍者忍不住提醒:“少爷,这孩子小,兴许关太久,傻了。”
他松开手,直起腰来,冷哼一声:“皇城只生擒了帝后妃嫔和皇子公主八人,还有四个人没有下落,除她之外,还可能有两个人活着。”
岑宋迟钝地想了想。不应该是三个吗?
“那三皇子烧毁了容貌混进迎征军,撺掇一批人反水,害死了两万人!”
她终于艰难地发出声音,“······太子呢?”
视线偏转过来。谢浔初凉飕飕道:“没哑巴啊?”
“太子,岑渐允,死了吗?”
他冷漠道:“早殉国了。把其他人的下落说出来,说不定还能留你一命。”
岑宋什么都看不见,半跪在那里,愣怔了很久,才沙哑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翻了大宋,还担心谁复国吗?未免也太心虚不自信了。既然马上就要烧死我,我又能说什么。”
谢浔初忍无可忍,抬手就打了她一耳光,“冥顽不灵!你们这些旧皇族喝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小小年纪就指使兴修皇极观,砸死的那些人,你根本还不起!”
她闭了嘴,什么都不说了 。
“少爷,先回去吧,你伤不好养,老爷该担心了。”
他愤愤地瞪了岑宋一眼,抬脚离开。
脸上的掌掴印有些发麻,并不太疼。岑宋靠墙坐下,想起他说的。那个心思阴狠一向睚眦必报的三皇兄,竟然使了这种阴招。
如今的大周又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刚才那个少年,应当是谢家的嫡次子,谢家在宋朝就是名门,家主谢自海掌着提刑按察使司,其兄谢腾忠骁勇善战,没想到被三皇子拖死了 。
新帝池宪玉本是一方小小郡守,后来脱离大宋独占三州,继而领起义军攻破了大宋皇城。荼留道大败一仗,新帝下令搜捕疑似旧皇族的少年男女,一一排查。云枫浦应家主动请缨,接下了搜查一事。
应家家主应中兰,手段雷厉风行,果断狠戾,查杀遗党不少,本身却还是个相当厉害的医者 。
如此严密的搜查之下,示众焚刑前夜,有人闯入狱中,劫走了岑宋。
民间哗然 。
外头风声不善,应家老宅云枫浦,藏于深深枫林之中的一座古朴宅院,安静得能听见树头雏鸟轻叫。
应中兰捻了捻银针,嗓音温温柔柔的。“能看见我吗?”
岑宋一身的针,额头沁出冷汗,疼痛难耐,“能。”
八岁大的孩子,关这两年落下不少病,寒症尤其,常年不见日光,体肤苍白,肢体萎缩。带回来时险些要咽了气,热药熏泡,骨针渡穴,这才保住命。
应中兰拔了针,漫不经心道:“你也许后半辈子,都不能习武自保了。”
她疼得脸白如纸,闭上眼睛,尚稚嫩的童音夹着痛楚带来的沙哑无力,“不能就不能吧…活着…活着就可以…”
“学医吧,姎姎。治好你自己。”
德康二年冬,狱中旧皇族岑宋遭人劫走,数日后护城河捞上一具女童尸。与此同时,应中兰膝下添一女儿,称是过继亲眷遗孤,唤名应雪央。
岑宋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只有应中兰依着当年鸿丰帝太子时期施以应家的恩情,把她救了出来。她唯一的想法,如今只有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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