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老城区的中街向来是烟火最盛的地方,沈清河被江野叫来吃午饭。
江野啃着烤玉米,正跟她站在陆记烧烤店门口算昨晚的香火钱。
“要不还是接我导师那个民俗研究项目吧,经费能报一部分耗材。”沈清河回想着项目申报书。
江野回嘴道:“哈,我差你那仨瓜俩枣。”
正打闹,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像麻袋砸在水泥地上。
街上的喧闹瞬间凝固,下一秒就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原本流动的人群突然往街心涌去,又在中间硬生生让出一圈空地。
“出事了。”江野瞬间收起了散漫的神色。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往人群中挤去。
还没挤到核心区域,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钻进鼻腔,还有电瓶车塑料烧焦的糊味。
江野伸手挡在沈清河身前,低声道:“别靠太近。”
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啊!老闺女!”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圈外的台阶上,一个穿藏青色斜襟袄的老太太正瘫坐在地,头发花白,手指颤抖地指向人群中心,眼睛瞪得滚圆,突然身体一软,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旁边立刻有人上前搀扶,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拍后背,混乱中有人喊着“快打120”。
“哎我去……这也太吓人了。”
离得近的一个小伙子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中心现场,声音里满是惊恐,又带着点猎奇的兴奋,“这电瓶车都压成铁饼了,地上那摊……好像是人啊。”
他的话刚说完,身边就有人发出干呕声,几个姑娘转过头,捂着嘴不敢再看。
江野终于挤到前排,目光落在现场的瞬间,瞳孔微微收缩。
街心的红绿灯还在闪烁着绿光,一辆重型卡车斜停在路口,车头的保险杠凹陷下去,漆皮剥落处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卡车旁,一辆白色电瓶车已经完全变形,车架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车轮掉在一旁,轱辘还在微微转动。
而在电瓶车旁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黏稠的暗红色液体,混杂着破碎的衣物和少量骨骼碎片,显然是刚才那声闷响的主人,只是现场已无完整的人形,只能从散落的粉色围巾和女式皮鞋辨认出死者是名女性。
人群边缘,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缩在电线杆旁,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咬得渗出血丝,双手死死攥着手机,指节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抓错人了。”
“什么意思?”沈清河好不容易挤到她身边,刚要探头细看,手腕就被江野攥住,下一秒温热的掌心就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江野牵着她往人群外退,脚步不停,“走吧,回堂口,我想应该会来找我。”
直到退到街尾,远离了那股刺鼻的血腥味,江野才缓缓松开手。
沈清河揉了揉眼睛:“站在一边那女孩?”
江野点了点头:“就是昨天在庙里遇到的。”
二人返回茶舍,刚跨过门槛,沈清河就忍不住问道:“不让黄仙去看看?”
江野包里摸出烟盒,指尖夹着烟,在盒盖上轻磕两下。
她吸了口烟,烟雾从唇角漫出:“还没接到委托呢。”
日头渐渐西斜。
江野窝在铺着藏青棉垫的太师椅里,两条长腿搭在脚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沈清河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桌旁,平板里是道教典籍的扫描件,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时不时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批注。
“你不用回学校吗。”江野被笔尖声搅醒,揉着眼睛坐直身子,打了个哈欠。
沈清河的笔尖顿了顿,耳尖悄悄泛起一点淡红,她合上笔记本:“嗯,评职称的资料可以线上整理。”
江野俯身从桌角的果盘里捡了个饱满的橘子,抛了过去:“哟,以后就是沈博士了啊。”
沈清河伸手稳稳接住橘子,她撩开垂到颊边的碎发:“还没答辩呢,不一定评得下来。”
江野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我看好你,年轻的沈博士。”
“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她们的话。
“进。”江野原本搭在脚凳上的长腿轻轻一收,坐得端正了些。
门被推开,果然还是那个的女人,她身后跟着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是下午事故现场的那个,此刻脸色虽仍苍白,却比下午多了丝生气,只是走路时还需母亲扶着胳膊,脚步发虚。
女人一进门就快步上前,攥着江野的手腕,眼眶通红,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急切:“大师!”
江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先坐。你女儿状态好多了,但具体是怎么回事,让她自己说吧。”
女孩肩膀瑟缩了一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大…大师……”
她的手指无意识绞着裙摆:“我和下午出事的……出事的那个女孩,叫林莲,我们生日就差一天……”
女孩的声音突然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在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我从小身体就不好,爸妈带着我跑遍了奉天的大小医院,都查不出病因。
后来经人介绍,找了个算命的,那算命的说我活不过十八岁,会在一场意外里丢了性命。”
女人在一旁听得眼圈发红,伸手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接过话头补充道:“我和她爸就这一个女儿,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算命的说有个法子能续命,要我们做父母的折十年阳寿,请一尊泰国的佛牌给孩子戴上就能保十年平安。
我和她爸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天就去请了佛牌,这些年一直贴身戴着,可这十年过的太快了……”
女孩靠在母亲怀里,哭得更凶了:“我爸妈这些年对我寸步不离,就怕我出意外。
算命的还说,我会遇到一个贵人,能帮我彻底化解劫难,我一直以为贵人是帮我化解的,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会是挡灾。”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愧疚与绝望,“我和莲莲每天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回宿舍。
我们关系那么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她替我死啊!”
江野窝在太师椅里,微微偏头。
就在这时,黄景景的意念直接钻进江野脑海:“姐,林莲好可怜啊!她的命格是福禄双全的贵格啊。”
江野没理会脑海里的仙家,只是抬眼看向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孩,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哦~原来,你早知道啊?”
江野站起身,太师椅腿在青石板地上划出刺耳声响:“打小就跟算命的打交道,这类事儿没少接触吧,说自己不知道这是替命?”
她往前逼近半步,阴影笼罩在女孩身上,话里话外都是嘲讽,“这么无辜,现在贵人给你替了命,倒哭起来了?”
女人脸色一白,慌忙将女儿往身后护了护:“大师,我们不是装无辜!是真不知道……我不管什么替命不替命,就想知道林莲的鬼魂会不会缠上我女儿,会不会影响她以后的日子!”
江野转身从桌角烟盒里抽出支烟:“她都替你女儿死了,有没有影响,你说呢?”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母女俩发白的脸,“当然,鬼差抓错人,算是他们办差出错,时间不能改变,这福禄双全的贵格,不能空缺,你女儿直接顶了林莲的。”
女人眼里没有意思犹豫直接跪了下去,江野靠在桌边轻蔑的看着女人。
女人开口道:“求求你,救救我女儿!”
江野指尖夹着未点燃的烟,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不,既然选择了借命替死,就得承担后果,少打歪主意。
你也别白费力气,我再告诉你,这世上除了我,还没人能解这缠魂劫。”她往太师椅上一靠,挥了挥手,“送你一句劝,积点德,送客。”
女人还想再求,却被江野眼底的冷意逼退,只能拽着仍在发抖的女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沈清河回来时,就见江野已经点燃了烟,烟雾缭绕中,她正盯着对面空着的太师椅,眼神专注得有些诡异。
沈清河想问点什么,只见江野招了招手。
“进来吧,门没关。”江野对着空椅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刚在事故现场就跟着了,一路飘过来累了吧?坐。”
沈清河的呼吸微微一滞,她从未真正见过鬼魂显形,在南湖公园时也是根据典籍辨认一些阴气。
此刻盯着那把空椅,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渐渐凉了下来,桌上刚泡好的花茶,杯壁凝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呼”一阵微风从门口卷进来,带着血腥味,却在靠近空椅时骤然消散。
原本空着的椅子上,渐渐浮现出半透明的身影:穿粉色连衣裙的姑娘,扎着高马尾,正是事故现场散落衣物对应的死者林莲。
她的身影有些虚幻,坐在椅子上时,能看见椅背上的木纹透过她的身体露出来。
林莲的魂魄很安静,没有寻常横死鬼魂的戾气,只是眼神里满是茫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又抬头看向江野:“你能看见我?”
“不光能看见,还能帮你。”江野吸了口烟,将烟蒂按在烟缸里。
“你是福禄双全的贵格,本该活到八十四岁,儿孙满堂。
却给你闺蜜替死了,现在你过不了鬼门关,只能在阳间飘着,时间长了会变成孤魂野鬼,最后魂飞魄散。”
林莲的魂魄一颤,往前探了探身,急切地问:“那你能帮我什么?我妈还在等我毕业回家……”
“活死人肉白骨不行,但帮你入轮回,解了这替死的因果。”江野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走到供堂前,掀开供桌下的红布,露出里面一排整齐的法器:武王鞭、铜铃、黄纸、朱砂,还有个巴掌大的罗盘。
“但我堂口办事,要讲代价。
你是横死,又是替人挡劫,超度起来比寻常鬼魂费事,得付够代价才行。”
“代价?”林莲的魂魄有些迟疑,“我……我身上没有钱,手机和钱包都在事故现场,可能已经被警察收走了。”
“谁要你的阳间钱。”江野嗤笑一声,从法器堆里挑出一张黄纸,铺在供桌上。
“我要的是你的功德。你是贵格,生来就带。
用你一半的功德为代价,我就帮你做场超度法事,洗去你魂魄上的煞气,送你过鬼门关。”
沈清河站在一旁听着江野自言自语似的问答。
林莲的魂魄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我愿意!”
“嚯,真痛快。”江野拿起狼毫笔,蘸了点朱砂,在黄纸上画了道功德契。
林野又将刚画完的功德契往林莲面前一推。
她指尖夹着刚点燃的烟,烟雾慢悠悠飘过去:“契约写好了,只要你应下,一半功德就归我了。
我好奇啊,替人挡了死劫,魂还被煞气缠得入不了轮回,你就不怨?”
那把空椅子旁的空气忽然晃了晃:“怨过的,刚飘起来的时候,我气得想冲上去给她一下。
可转念一想,她爸妈为了保她命,折了十年阳寿;她从小就活在活不过十八的阴影里,连出门都要被盯着……”
江野刚吸进肺里的烟差点呛出来,指尖在烟缸沿上磕了磕烟灰,开嘲讽:“哈,敢情巴黎圣母院烧的是你家啊。”
“不过你这性子,倒省了不少事,怨气重的横死鬼,超度时还得请碑王来镇煞,费劲儿。”
她指了指小几上的功德契:“看好这符,一直念‘愿以半世功德,换江野堂口超度’。
契约怎么生效,等你的功德化进符里你就知道了。”
林莲的魂魄依言照做,当她念完第三遍时,黄纸亮起金光,金光从符纸上飘起,分成两缕:一缕钻进江野胸前的桃木令牌里,化作淡淡的光晕;另一缕则笼罩在林莲的魂魄上,她额角的血迹瞬间消失,身体也变得凝实了些。
江野摸了摸胸前的桃木令牌,感受到里面多出来的功德:“契约生效了。”
林莲的魂魄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苦涩,“我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要是看见我这副样子,肯定会受不了。
我想托梦给她,告诉她我走得很安详,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别太伤心。”
江野“嗯”了一声,开始准备超度的法器。
她先从供桌下拿出三炷香,插在供桌的香炉里,点燃后,烟柱笔直向上,接着她又拿出七张黄纸,分别写了“开路符”“安魂符”“渡关符”等七道符箓,整齐地贴在供桌周围。
“砚砚,帮我把堂口的门关上,再把供堂的窗帘拉上。”
江野的声音比平时严肃了些,“超度法事要在阴气最重的时候进行,但也不能让阳气完全断绝,你站在门口的位置,手里拿着这个。”
她从法器堆里挑出个小小的铜铃,递给沈清河,“要是看见有黑影靠近,就摇铃,铃响能驱邪。”
沈清河接过铜铃,指尖触到铃身时,感受到一股温热。
她依言关上门,拉上窗帘,堂口内瞬间暗了下来,只有供桌前的蜡烛火光摇曳,将江野的影子拉得老长。
江野走到供桌中央,左手手持文王鼓,右手手持武王鞭,唱起了出马仙的超度咒。
与道教的经文不同,她的咒语更像是歌谣,带着东北方言的腔调,却异常有力量:“胡黄常蟒把路引,碑王老爷开了鬼门关……
功德化作通关帖,煞气散尽轮回安……
叫声林莲你听真切,随我法鼓过阳关……”
随着咒语声,供桌前的蜡烛突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火光骤然变亮。
林莲的魂魄从椅子上站起身,不由自主地跟着江野的武王鞭转动起来。
江野的鞭子指东,她就面朝东;鞭子指南,她就面朝南,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开魂窍。”江野的声音沉稳有力,武王鞭在林莲魂魄的眉心一点,“仙家敕令破障来,一点眉心魂窍开!
阴阳路,自此开,煞气退散功德来!
吾奉仙法,开!”
一道白光从文王鼓中射出,落在林莲的眉心。
她的魂魄猛地一震,原本茫然的眼神瞬间清明了许多,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林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重了。”
江野继续念咒,武王鞭指向贴在东墙上的开路符:“开阳路。”
她挥了挥武王鞭,东墙上的开路符突然自燃起来,灰烬在空中化作一道金色的小路,从供桌一直延伸到门口,“仙家敕令扫清障,阳间路上金光照!
煞气消,冤孽了,金光大道任君行!
走!”
林莲的魂魄顺着金色小路往前走,每走一步,身体就凝实一分。
当她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江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沈清河,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我知道那姑娘不是故意要我替命的,她爸妈也是急糊涂了……我不怪他们,只希望他们以后能多做些好事,积点功德。”
江野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走:“放心。你爸妈那边,我会让黄仙托梦,把你的话带到。”
林莲的魂魄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前走,金色小路在她身后渐渐消散。
当她走到堂口中央时,江野的武王鞭指向天花板,念起了第三步的咒语:“开阴关。”
供桌上的铜铃突然自己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堂口内回荡,“老仙擂鼓震阴曹,阴门关前徐徐开!
功德文疏呈上去,阎君殿前看分明!
林莲魂魄随法走,敕令一下轮回开!”
天花板上,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黑洞,里面传来隐约的锣鼓声,正是阴曹地府的引路鼓。
林莲的魂魄仰起头,看着那个黑洞。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江野,转身走进了黑洞里。
就在林莲的魂魄完全进入黑洞时,供桌上的三炷檀香突然同时燃尽,灰烬笔直地落在香炉里。
黑洞渐渐闭合,堂口内的光线恢复了正常,原本凝固的空气也开始流动起来,桌上菊花茶杯壁的水珠也消失了。
江野收起武王鞭,长长舒了口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超度横死且替人挡劫的鬼魂,确实耗费了她不少阳气。
她走到太师椅旁坐下,才感觉缓过劲来。
“结束了?”沈清河走过来,将一杯温水递给她。
“是啊,入轮回了。”
江野接过温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林莲是善魂,又有功德在身,超度起来还算顺利。”
沈清河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刚才超度仪式的细节:“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出马仙也讲因果功德,本质是一样的。”
江野的脑子现在一点都不想转了:“差不多吧~应该还是不一样吧~不知道啊~”
沈清河坐到了江野的对面:“刚才说缠魂劫,在吓唬那母女俩?”
江野瘫在太师椅上:“嗯哼,林莲家里就剩个老母亲,如果那母女俩担心东窗事发后被报复,你猜猜那她们会怎么做?”
“先下手为强。”
江野挑眉:“对哦,现在就不一样了,有把刀,时时刻刻都可能悬在她们娘俩儿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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