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选修报名表在我这哈,搞快点,这个表过会要交了。”大课间阳光和煦,任青洛风风火火地走进教室,开始履行班长的职责。
体育选修课的报名表传到第三组时,余听舟正趴在课桌上打瞌睡。
春日的阳光像只温吞的猫,慢悠悠地舔着她的后脖颈。这种天气不睡觉真是太可惜了,班上因为选修课的事而躁动了起来。
“你选啥啊?”“我不知道,我跟着你选吧,你选啥我就选啥。”
许羡站在过道上,盯着传到江入年手中的表,突然转身:“舟舟!羽毛球社缺人报名,社长说再凑不齐就要取消场地了!”
余听舟迷迷糊糊抬头,正撞上江入年的后背。
他校服袖子卷到手肘,握笔的右手小臂有道淡褐色的疤,像是被什么烫过的痕迹。
“看起来好像很疼唉。”她淡淡地想道。
表格传到第三组时,蓝黑笔尖在羽毛球选修课上悬了半秒,忽然“啪”地扣上笔盖:“我当陪练。”
“你?”许羡眼睛一亮,“去年市赛冠军当陪练,稳了稳了!”
余听舟还没反应过来,报名表已经塞到她手里。表格右下角洇着块茶渍,江入年的字迹力透纸背,静静的躺在那里,但光看字就能想象它的主人是什么样。
窗外的黄桷树沙沙响,藏糖纸船的树洞正对着体育馆的气窗,漏进一缕松针混着焊锡的气息。
安排完表格的任青洛走到余听舟身边,端详着表格:“?江入年,你怎么当陪练?”
江入年头也不抬,指尖转着银哨——那是去年市赛的奖品,此刻被他当成陀螺在课桌上旋出冷光:“社长说要拉新人不然扣班分。”
“我最多算旧人。”
他语气冷淡得像在念物理定律,眼神却落在了正认真思考的余听舟身上。
“啊……我真不知道选什么。”余听舟抬头投来求助的眼神,却与江入年的眸撞上。
“江入年,你提个意见?”余听舟盯着他,话语中带着笑意。
“!!让我给她提意见吗……让她直接选羽毛球,是不是有点太主动……”他表面淡淡的,内心里早就狂跳了。
“羽毛球吧?上手比较简单,”
“而且,还有我这个陪练,不亏。”
刚刚躲开的眼神再次和她对上,“她的眼睛什么时候是雾蓝色了,太久了……”她的眼睛好像一汪清泉,总是让他不自主陷进去。
“好。”清秀的字排在了江入年的下面。
“嘿嘿嘿,他们俩在一个选修课诶,这下可有的磕了。”许羡从任青洛的手中抽出表格,细细地端详着他们俩的名字,“唉,写个名字都这么配。”
任青洛站在她身旁温柔的盯着她,“那我们俩也报羽毛球吧,怎么样,不仅可以磕cp,还可以……”
“好主意诶!可以可以,我去拿笔。”话都还没说完,许羡就跳脱着跑掉了。
“还可以和你一起练呢,傻子。”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任青洛看着她快乐的背影,也不禁笑了出来。
山城的春总爱在晨雾里藏些秘密。当余听舟攥着选修课表挤进体育馆时,塑胶地板的潮气正顺着帆布鞋底往上爬。
羽毛球选修课的名单贴在更衣室门口,被穿堂风掀起的边角上,他们四个人的名字连在一块。“余听舟”与“江入年”三个字紧紧挨着,像两片被春雨粘住的茉莉瓣。
她盯着那行字发怔,身后突然传来球鞋摩擦地板的锐响。
“巧了。”江入年把拍袋甩上肩头,腕骨处的护腕沾着星点蓝墨水,“余同学,合作愉快?”他尾音上扬,像羽毛球划出的弧线。
余听舟的指尖抠进表格边缘。抑郁症治疗期间僵硬的四肢仿佛又被记忆唤醒,那年体育课上被嘲笑“木头人”的嘘声在耳畔炸开。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储物柜。
“我……可能不太会。”
江入年弯腰从拍袋抽出球拍,拍柄缠着褪色的蓝胶带——十年前火灾那日,他正是用这支拍子砸开通风管栅栏。此刻他手腕轻转,拍框在空气里切出清啸:“不会才要学啊,余老师。”他故意把“老师”二字咬得绵长,眼睛弯成月牙,“古典舞金奖得主还怕挥拍?”
余听舟的耳尖泛起薄红。她接过他递来的备用拍,碳纤维触感冰凉,而他的指尖温热。
“怕也没关系,有我呢。”
体育馆顶棚的玻璃窗滤下蜂蜜色的光,将二十对挥拍的影子烙在地板上。江入年握着她的手腕调整姿势时,余听舟嗅到他校服领口飘出的松针香——和那日雨伞下的气息一模一样。
“手腕发力,别用手臂抡。”他的拇指抵住她突起的腕骨,掌心温度透过皮肤渗进血管,“像这样——”他带着她挥出一拍,球网割裂的光斑扑簌簌落在她睫毛上。
前排女生突然窃笑:“江入年手把手教学耶!”
“那个女生是谁呀?也很漂亮哎。”
余听舟触电般抽回手,羽毛球“啪”地砸中她发顶。江入年捡起球,突然用拍面轻敲自己额头:“怪我,没接住余老师的杀球。”
哄笑声中,她瞥见他悄悄冲起哄者比划“闭嘴”的手势,球拍在背后晃成警告的钟摆。
“舟舟,学的怎么样啊?江老师教的怎么样?”许羡带着任青洛悄咪咪地出现在了她身边,语气轻悠地拖长,泛着笑意。
“蛮不错的,很负责。”
“你直看着别人干啥,也不至于陷进去吧。”任青洛站在江入年身边怼了怼他的胳膊。
“我只是想听听她怎么评价我。”江入年嘴巴还是硬着,耳根早就红透了。
“少来,你嘴巴比什么都硬。”任青洛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那你呢?以前不是说打死不选羽毛球选修课么?”江入年转过头,淡淡地盯着他,“哦~不会是因为许……”
“停!别说了,等会让她听见了。”
“哼。”我还不知道怎么治你吗,江入年又把目光转回到余听舟身上。
眼睛还是亮亮的,发丝因为刚刚的运动随意的黏在了脸上,皮肤清透好像瓷娃娃。
不知怎么,江入年的嘴角便下不去了。
放学后的加练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当夕阳把体育馆染成蜜渍枇杷时,江入年会多留半小时陪她练平抽挡。余听舟总在第三筐球时体力透支,低马尾被汗水黏在后颈,像只淋了雨的雀。
“小余同学要加油啊,不然没办法及格了。”江入年把手中的球丢入旁边的筐,余听舟正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
“吃糖吗?”他变魔术似的摸出颗茉莉硬糖,“林女士的新发明,说是能补充电解质。”金箔糖纸在他掌心蜷成小船,船头用圆珠笔画了朵歪扭的茉莉。
余听舟含住糖球,甜味混着薄荷冲上鼻腔。恍惚间,她看见一个小男孩蹲在防空洞里,正把止咳糖浆灌进芦苇管:“小船乖,喝完给你叠糖纸船。”
“发什么呆?”他忽然用拍框轻点她鞋尖,“再来一局,赢了我请你吃凉虾。”
余听舟握紧球拍。抑郁症带来的虚空感在此刻化作实体,仿佛有双手正将她拽回幽暗的深潭。她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茉莉香在口腔炸开:“……好。”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藏着最后一抹夕阳。余听舟数着台阶上的裂痕,看江入年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压短。他正颠着羽毛球当毽子踢,校服下摆沾着练习时蹭到的墙灰。
“凉虾摊收摊了。”她轻声提醒。
“赊账呗,老板儿子是我球友。”他忽然转身倒退着走,羽毛球高高抛起又落进掌心,“或者换个奖励?”
余听舟的帆布鞋踩中某道裂缝,十年已被岁月磨成浅坑,藏在这条路的某个石砖块里,这早已不是他们当年住的地方,但这条青石板小路和浅黄色的墙却都很像。她低头攥紧书包带:“……都行。”
江入年停下脚步。
雾从嘉陵江面漫上来,将他的轮廓晕成水墨画。他解下护腕系在她手腕上,浸透汗水的棉布还带着体温:“那陪我走趟秘密基地。”
防空洞的铁门锈成了赭红色。江入年摸出钥匙串,玻璃瓶挂坠里蜷着干茉莉,与余听舟腕间的绳结恰好相配。
“现在还有人备战备荒吗?”她拂去墙灰,二十年前的口号下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涂鸦。最新一行粉笔字龙飞凤舞:“高二七班江入年到此一游”,末尾还画了只戴茉莉的卡通船。
江入年拧亮手电筒。光束扫过墙角的铁皮盒,弹珠与糖纸船在尘絮中泛着微光。他抽出张泛黄的训练计划表,背面是八岁余听舟的涂鸦:两个火柴人正在羽毛球场跳舞,旁边标注“年糕教练与小船学员”,他眼神温柔,却赶忙把那张计划表藏了起来。
余听舟的指尖擦过粗糙的墙壁。记忆碎片如惊飞的蝶群——七岁生日那日,有一个小男孩用拍框接住她踢飞的毽子,毽羽上粘着的糖纸正如此刻铁盒中珍藏的那枚,小男孩的脸却从来没有清晰过。
洞外忽然滚过闷雷,春雨来得急,水帘将世界隔成茧房。江入年变戏法似的展开折叠伞,伞面绘着茉莉与球拍的交缠纹样:“林女士的杰作,说是怕我淋湿她的宝贝球拍。”
余听舟钻入伞下时,碎发扫过他喉结,江入年僵着脖子不敢低头。
雨珠砸在伞面,将未言说的心事敲成密语。他们踩着水花穿行于老巷,路过亮着暖灯的凉虾摊时,老板隔着雨幕喊:“年糕!小船!红糖糍粑要不要?”
余听舟惊愕转头,却见江入年耳尖通红地拽她疾走:“他、他老年痴呆认错人……”
水洼倒影中,他的指尖虚虚环在她袖口,像护着一朵不敢碰触的茉莉。
夜雨浸透山城,余听舟在台灯下展开他新写的,从阳台递过来的训练计划表。江入年用红笔添了新注:“今日进度:小余同学成功接杀球23次,奖励星星×100(欠着)。”
她摸向抽屉深处的铁盒,陈旧的糖纸船里滑出张字条——
“年糕的星星永远为小船亮着。”
字迹被岁月晕染,却比任何数学公式都清晰。
年糕这两个字总是轻而易举的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刺痛与酸涩,好像有一大团棉花堵在她的心口,轻飘飘,却也推不动移不走。
她不知道年糕是谁了。
每次一想,心口便是密密麻麻的痛,这仿佛是不该再想起它的信号。
窗外,江入年正用望远镜对准猎户座。星光穿过十年雨雾,落在他有力的字迹上:
“第七颗糖:小船学会杀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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