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0年
夏
初夏的长安,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已化为即将拍岸的惊涛。
韦后一党把持朝政,排斥异己,空气里都弥漫着压抑与不安。
林晓月清晰地感受到,历史那个致命的拐点,正呼啸而来。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那个连接两个世界的微弱声音彻底沉寂,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唯有依靠自己手中的线轴,才能决定坠落的方向,抑或是……最后一次攀升。
她关闭了“沈记”铺子,心境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她找来质地稍好的绢帛与最细的狼毫笔,凭借这具身体原主沈知秋识文断字的功底,加上自身对唐代历史文献的熟悉,在跳跃的油灯下,字斟句酌,将脑海中的历史知识,转化为一份足以在这个时代掀起惊涛骇浪的密奏。
她摒弃了任何现代词汇,完全使用符合当时语境的语言,但逻辑之清晰、预见之精准,远超时代。
密奏核心,直指惊天之秘:
预言皇帝李显将于景龙四年六月壬午日,被韦后与安乐公主以毒饼鸩杀于神龙殿。
推断韦后将秘不发丧,矫诏立幼主,自摄朝政,并欲诱杀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
并献上破局三策:
1.速与相王、太平公主联盟。
2.密结万骑营忠勇将领葛福顺、陈玄礼等为内应。
3.择庚子夜,由葛福顺等先定羽林营,李隆基亲率精锐自玄武门入,直取宫禁,诛杀韦后、安乐等首恶,并对立场暧昧的上官婉儿亦不可留。
依此断言,大事既定后,当立即奉相王正位。
她在末尾写下:“臣女本微末之身,然感念李唐恩德,不忍见社稷倾覆。故甘冒万死,沥胆以陈。若有一字虚妄,甘受千刀万剐之刑。”
搁下笔,林晓月仔细检查了全文。
她刻意模仿了这个时代奏章的文风,却在字里行间暗藏杀机。
每一个预言都精准得令人心惊,每一处建议都直指要害。
她将绢帛密封,通过陈掌柜的关系,几经周折送到了李隆基心腹手中,只留下一句话:“此物关乎王爷生死、大唐国运,请务必亲呈。若王爷不信,民女愿在王府门前自裁以证。”
当这份密奏呈到李隆基面前时,已是深夜。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越来越凝重的面色。
看到精确到日的预言时,他手指微颤;读到韦后的阴谋时,他额角青筋暴起;待到看见那些连他自己都在暗中筹划的细节时,他猛地站起身,在密室中来回踱步。
“此女现在何处?”
“已在别院安置。”
“速请!”他顿了顿,改口道:“不,本王亲自去见。”
当李隆基在别院密室见到林晓月时,她正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在等候一位寻常客人。
这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比她献上的“天机”更让李隆基心惊。
“这上面的预言,你是如何得知?”他开门见山,目光如炬。
林晓月抬眼,迎着他的视线,说出了那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月前民女病重,魂魄离体时得遇仙人,授此天机。仙人言,韦氏乱政,唯真龙临淄王可挽狂澜。民女不敢不从。”
李隆基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破绽。
然而那双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良久,他缓缓道:“若此事为真,你便是大唐的功臣。”
“民女但求问心无愧。”林晓月垂首行礼。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踏入了这个时代的棋局。
林晓月的预言,在数日后得到了惊人的证实。
唐中宗李显果然于她预言之日被毒杀!
消息传回,李隆基持信的手再次微颤,看向林晓月的目光,最后一丝疑虑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撼、庆幸与深沉审视的复杂情绪。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显沉稳,“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府中。本王需要你的‘天机’。本王予你‘记室参军’之衔,特许书房行走,参赞机务。”
“记室参军”虽是王府属官,品阶不高,但“特许书房行走,参赞机务”这八个字,却重若千钧。
这意味着她获得了随时面见亲王、进入核心决策圈层的通行证,其实际影响力与信任程度,远超一个普通的幕僚。
这是一种破格的提拔,也是一种更紧密的、带有监视意味的捆绑。
她没有得到公开的、显赫的官职,却被赋予了一个超然而关键的权限。
李隆基的重大决策,开始习惯性地征询她的“看法”。
这对林晓月而言,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演员,在舞台上演绎着早已熟读千百遍的剧本。
她凭借超越千年的历史知识,为李隆基剖析韦后集团核心人物的性格弱点,指出禁军中那些可以被争取的关键将领,推演政变成功后如何最快稳定朝局。
她的每一次“精准”判断,都让李隆基麾下的谋士们相形见绌,也让他在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中,更多了几分胜券在握的底气。
她甚至“预见”到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可能影响全局的细节。
然而,置身于这权力漩涡的中心,林晓月内心并未感到多少喜悦或兴奋。
那种全知的视角,在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深入骨髓的孤独。
她参与着、甚至推动着历史,却依然感到一种隔阂。
她偶尔会站在院中,仰望长安的夜空,星河依旧璀璨,但那个曾在她脑中响起的声音,已彻底沉寂。她与那个她来的世界,最后的联系也断了。
如今,她真正是孤身一人,行走于这千年之前的刀锋之上。
李隆基待她礼遇有加,赏赐也颇为丰厚。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温和表象下深藏的帝王心术。
他需要她的“先知”,却也忌惮她的“先知”。
他看她的眼神,在倚重之外,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警惕。
一次,在议定完联络万骑将领的具体细节后,李隆基状似无意地问起:“沈姑娘如此大才,蛰伏于市井,实在是明珠蒙尘。待大事已成,不知姑娘有何志向?”
林晓月心中警铃微作。
她垂下眼睑,姿态恭顺,语气平淡无波:“民女蒙王爷不弃,得效微劳,已是万幸。日后但求一隅安身之所,不敢有他念。”
李隆基笑了笑,未再追问,但那笑容并未深入眼底。
林晓月退回自己的院落,关上房门,后背竟惊出一层薄汗。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回答至关重要。
任何对权力、地位的渴望流露,都可能加速鸟尽弓藏那一天的到来。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月光下摇曳的竹影。
投靠李隆基,是她基于理性做出的最安全的选择。
她十分清楚,只有紧抱这条未来的“真龙”的大腿,才能在这场政治风暴中存活下来。
至于那条注定失败的、属于太平公主的道路……她并非没有想过,但那念头刚一升起,就被理智狠狠压下。
生存是第一位的。
然而,在这看似坚定的选择背后,一丝难以言说的迷茫,如同夜色中的薄雾,悄然弥漫心头。
她真的甘心永远只做一个躲在幕后、依靠“剧透”来换取生存的谋士吗?
她运用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难道最终目的,仅仅是成为一个更受“老板”重视的“高级雇员”?
窗外的更鼓声传来,悠长而清晰。
长安的夜,还很漫长。
而她选择的这条看似最稳妥的棋路,此刻看去,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她这枚刚刚落下的棋子,能否安然走到终局,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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