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歧路问道

公元710年

林晓月在临淄王府的处境,变得有些微妙。

她虽官职不大,却因李隆基明显的倚重而地位超然。

王府中的属官、幕僚们,对她这个突然冒出来、深得王爷信任的“沈姑娘”,表面恭敬,背后却难免议论纷纷,目光中交织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排挤。

她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只是愈发谨言慎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她正在书房内对照记忆梳理信息,一名侍女悄声入内,奉上一份看似普通的拜帖,低声道:“沈姑娘,门外有位夫人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林晓月心中诧异,她在长安何来旧识?

接过拜帖打开,里面并无署名,只以清雅灵动的笔迹写着一句诗:“闻道仙姝谪世间,特来茅舍访幽兰。”落款处,绘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凤鸟纹样。

她的心猛地一跳。

这凤纹……在唐代,并非人人可用。联想到诗句中“仙姝”的暗示,一个名字浮上心头——太平公主。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拜帖,对侍女道:“请那位夫人去西厢暖阁,我稍后便到。”

稍作整理,林晓月踏入暖阁。

只见一位身着淡雅常服、未施过多粉黛的妇人临窗而立,身姿挺拔,气质华贵天成,虽刻意低调,但那通身的威仪却难以掩盖。

她闻声回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晓月身上,唇角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民女沈知秋,见过……”林晓月依礼下拜。

“不必多礼。”妇人抬手虚扶,声音温和却自带力量,“本宫今日微服而来,不必拘泥虚礼。”她坦然承认了身份。

“沈姑娘在临淄王府,可谓如鱼得水。我那侄儿,能得姑娘这般人物相助,是他的福气。”

林晓月心头微凛,垂下眼睑:“公主殿下谬赞。民女微末之技,蒙王爷不弃罢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世情的锐利:“姑娘过谦了。能精准预言陛下……之事,又岂是‘微末之技’四字可以概括?”

她巧妙地略过了“驾崩”二字,转而道:“我那侄儿,雄才大略,确有明君之姿。姑娘助他,亦是顺应天命。”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内容却如惊雷:“只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姑娘身怀如此‘异能’,可曾想过,待到他日新皇登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姑娘还是个……女子。”她刻意在“女子”二字上,落了重音。

林晓月沉默不语。这正是她内心最深处的隐忧,如今被太平公主毫不留情地戳破。

太平公主踱步至她面前,目光灼灼:“李隆基能给你的,是暂时的庇护和最终的猜忌。他需要你的能力,却不会真正信任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

她停顿片刻,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同道中人般的理解与傲岸,“而本宫这里,或许给不了你从龙之首功,但却能给你一份……真正的理解。”

“这庙堂之高,从来都是男子的天下。”太平公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不屈,“他们总以为乾坤独掌,视我等女子如附庸。殊不知,这天下事,女子亦能有担当,有魄力,有不让须眉的才智与胆略。”

她凝视着林晓月:“本宫欣赏姑娘的才华,更欣赏姑娘以女子之身,敢于在这乱局中寻一席之地的勇气。若姑娘愿意,本宫府上,虚位以待。在那里,姑娘或许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

“同道中人”。

这四个字,太平公主并未说出口,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林晓月。

它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动了她心中那扇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紧闭的门。

投靠李隆基,是理智权衡下的最优生存解。

但太平公主的话,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关于“存在意义”的涟漪。

难道她穿越千年,运用超越时代的智慧,最终目的,仅仅是帮助另一个男人巩固皇权,然后在猜忌中小心翼翼地苟活吗?

“公主殿下厚爱,民女……感激不尽。”林晓月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恭顺,“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民女还需……细细思量。”

太平公主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唇角笑意更深:“本宫不急。姑娘是聪明人,自会权衡。今日之言,姑娘放在心上即可。”她将一个触手温润的玉佩塞入林晓月手中,“若有决断,或遇难处,可持此物至城南‘清韵雅舍’,自有人接应。”

言罢,她不再多留,悄然离去。

暖阁内,只剩下林晓月一人,手中握着那枚尚带余温的玉佩,心潮起伏。

太平公主的到访,像一块巨石投入林晓月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的波澜久久难平。

理智与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在她体内激烈交战。

选择李隆基,道路清晰,前途光明——至少表面如此。

这是生存的智慧。

但太平公主的话,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灵魂最深处。

那种被理解的触动,那份对于“女子亦能顶天立地”的潜在认同感,让她无法平静。

虽然她来自一千多年后的现代,虽然女子的处境一直在变好。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曾因为是女子,在人生分岔路上被无形的手推向“更适合女孩”的文科。

她曾因为是女子,在求职时被明里暗里地告知——“这个岗位不招女生”。

她更曾因为是女子,在遭遇职场性骚扰后,反被指责“水性杨花”,仿佛错的不是施害者,而是她的存在本身。

所以,不够,从来就不够。

这日晚膳后,她感到房中气息窒闷,便屏退了侍女,独自一人走出王府侧门,漫无目的地向着人烟稀少的城郊江边走去。

夜色渐浓,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悬在天际,清辉洒在潺潺江面上,碎成万千跳跃的银鳞。

江水无声东流,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永恒。

就在这静谧的江畔,她看到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坐着一位青衫文人。

他面前摆着一壶酒,却并未斟饮,只是对着江月,神情专注而沉静,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思索。

林晓月本不欲打扰,正欲绕行,那文人却似乎感知到她的存在,缓缓回过头来。

月光下,露出一张清俊温雅的面庞,眼神澄澈。

他见林晓月气质不凡,便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在下张若虚,在此赏月,惊扰姑娘了。”

张若虚!

林晓月心中剧震。

这就是那位孤篇压全唐、名垂千古的诗人?

她依礼回道:“张先生有礼。是民女打扰了先生清赏。”

张若虚淡淡一笑,目光重新投向江月,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天地浩瀚,人生须臾。每每见此江月,便觉词穷,纵有千般思绪,竟难落于纸上。”

他的苦恼并非激烈的宣泄,而是一种沉静的、追求极致的执着。

林晓月望着那轮明月,想起自己跨越千年的旅程,想起两个时空的生死,想起此刻内心的挣扎。

一种巨大的共鸣感油然而生,那句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诗句,不由自主地,带着她全部的迷茫与探寻,低声吟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她的声音融入夜色,轻柔却清晰。

张若虚原本沉静的身形猛地一震。

他倏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晓月,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带倒了身旁的酒壶也浑然不觉。

“你……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林晓月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到,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并心里想“恁咋嫩激动嘞(河南话),是因为,我说的,都是你的词儿吗(马丽的语气)”。

张若虚仿佛被定住一般,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诗,脸色变幻不定,时而困惑,时而狂喜,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妙啊……太妙了!我苦思不得的意境,竟被姑娘一语道破!”

他激动地在江边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晓月:“此诗可有名?”

林晓月正要开口,张若虚却已经自顾自地说道:“春江花月夜……对,就该叫《春江花月夜》!”

这一刻,林晓月如遭雷击。

她以为自己在张若虚作出诗之前带来了这首诗,却没想到诗名还是张若虚自己想出来的。

她带来的不过是一个引子,而真正的诗魂,始终都在张若虚的心里,只待一个契机破茧而出。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既然一切都是注定,既然无论如何选择都改变不了结局,那为什么不选一个让自己痛快的方式?

她想起上一世没完没了的电话销售,想起那些千篇一律的话术,想起自己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令人作呕的表演。

那种生活,安全,稳定,却让她恨不得去死。

而现在,她又要重复这样的选择吗?

选择一个看似正确的答案,循规蹈矩地走完这一生?

不。

既然横竖都可能死,那我偏要选那条最难走的路!

既然改变不了历史,那我至少要让自己死得其所!

李隆基的胜利之路,太无聊了。

就像照着参考答案答题,毫无惊喜。

而太平公主的败亡之路,至少能让她在临死前,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一次!

就像明知会输,却还是要全力以赴的诸葛亮——不是为了胜利,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本心,为了那份“同道中人”的懂得,为了在这男人的天下,证明女子亦能有不一样的活法!

这一次,她要自由。

哪怕这自由的代价是死亡。

张若虚还在激动地吟诵着刚刚获得的灵感,而林晓月已经转过身,向着长安城的方向走去。

月光照在她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这一次,她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

歧路已明,道心初定。

她不再是为生存而随波逐流的棋子,而是要为自己认定的“道”,主动踏入那条看似必败,却通往内心自由的荆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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