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级拾阶而上,原本高不可攀的皇城寺,到底已在近前了。
寺中住持早已得了弄玉今日要来的消息,便带着众僧人在门口等着。
弄玉一到,住持便走了过来,道:“殿下。”
弄玉亦回礼,却未曾见到太后身边侍奉的人,她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这些日子,有劳大师了。”
住持道:“殿下至情至孝,何谈有劳?只是佛门清净,太多人入内,只怕会搅扰太后清修。”
弄玉会意,便看向身后的京兆尹的衙役们,道:“各位官差一路辛苦。本宫还要在寺中小住几日,各位官差还有公务在身,本宫便不留各位官差了。”
衙役们不敢违拗,再加上京兆尹安排的差事已了,听得弄玉如此说,便齐声道了“是”,缓缓退下了。
住持这才引着弄玉一行人走了进去,道:“太后住在东厢房,便委屈殿下这些日子住在西厢房吧。”
弄玉没说话,只抿了抿唇,道:“大师,皇祖母还是不肯见我吗?”
住持答非所问,道:“太后心疼殿下,缘聚缘散本在一念之间。”
弄玉略一思忖,道:“我明白了。”
*
伯英和遣兰很快便将厢房布置妥当,季敏本就是多出来的面孔,又受了伤,弄玉便只让她在房中养伤,免得被有心人见到,多出事端来。
弄玉坐在院子中,将那血写的经书拿在手中认真看着,卷轴舒展,满目金色。
遣兰蹲在院角,摆弄着面前的炭火小炉子,炉子里“咕噜咕噜”的冒着泡,飘散着阵阵茶香,甘冽无比。
她舀了一勺小心倒在茶盏中,方捧着那茶盏端到弄玉面前的石桌上,一边将手指捏住自己的耳朵,一边笑着道:“殿下快尝尝,这茶偏要用寺中的山泉水煮才香呢。”
弄玉看向她,伸出手来,道:“你的手给本宫瞧瞧。”
“殿下?”遣兰一怔,缓缓将双手放在她手中,道:“奴婢皮糙肉厚的,做惯了,不要紧的。”
弄玉望着她烫得通红的手,道:“怎么不要紧?你是姑娘家,若是手上留了疤,可怎么得了?本宫晚喝一口茶不要紧,若是误了你……”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道:“去找些烫伤的药膏涂涂。”
遣兰斜睨着弄玉的脸色,眼底漾出一抹浅浅的笑来,道:“是。”
弄玉见她离开了,不觉望着她的背影略略有些出神,上一世,她舍了一切陪在自己身边,直到最后一刻。这一世,就让自己还她自由,成全了她与崔恬的缘分吧。
崔恬……
弄玉心里搅动似的痛,她不敢再想下去,只低叹一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季风换了一身短打,发髻只用丝带绑着,乌发张扬地荡在身后,守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其实他耳力极好,即便是要护着弄玉的安全,也不必站在她近旁,更不必时时望着她。
可不知为何,他竟站在了此处。他竟愿意站在此处。
她秀眉轻皱,又很快舒展,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可她的悲欢,到底是与他无关的。
他的目光闪了闪,最终克制着归于平静,极致的平静。
*
正说着,便听得院门轻响,伯英走了进来。
她眉头微蹙着,走到弄玉面前,声音温和好听,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愁绪,道:“殿下,奴婢已去见过若云姑姑了。”
弄玉面色不变,道:“皇祖母已知道我来了此处,却不肯见我,是不是?”
伯英微微颔首,道:“若云姑姑说,前几日太后便知道殿下要来了,今日殿下入寺,太后也是知道的。她也曾劝过太后,可太后娘娘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看向季风。
季风垂了眸,正要离开,却听得弄玉道:“不必避讳他。”
季风脚下一顿,不可置信的看向弄玉。
弄玉却没看他,只是看向伯英,道:“季风既然已是本宫的人,本宫的这些腌臜事,他迟早要知道的。”
伯英点点头,道:“殿下说的是。”
她顿了顿,接着道:“太后的意思,是当初殿下既然已决定与她恩情断绝,便不必再回头了。”
弄玉眼底一黯,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道:“的确是皇祖母的性子说得出的话。”
伯英担忧道:“殿下既已抄了血经,倒不如由着奴婢拿去,求若云姑姑给太后娘娘一观。也许,此事便有转机了。”
弄玉瞥了一眼那血写的经书,随手将它卷了起来,道:“若云姑姑侍奉了皇祖母几十年,最懂她老人家的心思,又是看着本宫长大的,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想来本宫以血抄经之事,她也是知道的,既然她没提此事,便说明此事根本不重要。”
弄玉站起身来,道:“再者说,这经书是抄给宫里那些人看的,于皇祖母这样的明白人,便不必拿到她老人家面前取巧了。”
伯英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弄玉道:“本宫自己去见一见皇祖母,也许此事还能有些转机。”
伯英道:“可要奴婢跟着殿下一起去?”
弄玉道:“你也累了一整日了,不必跟着。”
“可是这皇城寺到底不是宫里……”方才经历了行刺之事,伯英不免担忧起来。
弄玉略一思忖,道:“如此,便让季风陪本宫去吧。”
她说着,抬眸看向季风,道:“可愿随本宫走一趟?”
此时太阳已有了西沉之象,季风微敛着眉,眼底的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弄玉身侧,道:“自然。”
弄玉轻笑着摇了摇头,款款向院外走去。
伯英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石桌上散落的血经,心底好像涌起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可只是一瞬,便又消失不见了。
*
落日余晖,皇城寺正是一天中最好看的时候。
金色的阳光洒在碧青色的瓦上,和着砖红色的墙,越发显得古朴而有质感。偶尔的,一株树影落在墙面上,便又是另一番孤寂景致。
弄玉款款走在前面,脚踏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只听得衣裙的簌簌声,夹杂着淡淡的白梅香气,直扑到季风怀中。
季风静静地跟在她身后,闻得熟悉的香气,不觉抬眸望向她。
伊人孑立,她像是独自一人行在这乱世中,前路远得看不到边际。
他不觉眉心微动,握着剑的手紧了几分,就这样望着她,直到她近乎走出他的视线,他才赶忙跟了上去。
没想到,弄玉竟在前面等他。
她回眸看向他,可眼底不是笑,而是打量。
“殿下。”他被那目光刺痛,不由停住了脚步,道:“殿下放心,那些话……我不会当真。”
“什么话?弄玉望着他,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自然……是殿下对季敏所说的话。”
“哦?”弄玉意味不明。
季风垂了眸,道:“方才不过殿下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让季敏相信你并无恶意罢了。”
他清楚,她不过权宜之计,没有半点真情。
只一眼,他便知道她是在笑他不自量力、心存妄想。
“可如你所言,哄骗季敏的方式有有很多种,本宫为何选了这一种?”
季风抿了抿唇,道:“大抵因为这种法子最快。”
“呵,你倒是个聪明的,对本宫了如指掌。”她带着一丝讥讽道,看向眼前人的眼眸一寸寸地沉下去。
也难怪上一世季风能在囹圄中逆风翻盘,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读懂人心的聪慧,的确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只一句,他便能明白。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只怕不会甘愿长久的屈于人下,为人所用……
“不过这次你自作聪明了。”弄玉的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的弧度,向前凑近他一步,蛊惑地望着他,道:“其实那些话……你也可以当真的。”
季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似的,极仔细望着她,像是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点微妙的情绪。
可这一次,弄玉却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给他端详她神情的时间。
她很快转过身去,款款向前走去。
季风眼底微黯,赶忙跟了上去。
“那把剑……送你了。”她随口道。
季风陈潭似的眼底搅动了几下,又很快沉寂了下去。只是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弄玉的眼底有一瞬间的失神,可也只是一瞬而已,她便稳住了心神,猛然睁开眼睛。
这一次,她的眼底满是肃杀之气。
这一世,他必定会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
东厢房院前,若云已等候多时了。
她见到弄玉,忙迎了上来,欣喜道:“殿下果然来了。”
弄玉笑着道:“姑姑知道我要来?”
若云道:“奴婢哪里算得出来呢?是太后她老人家能掐会算,早料到殿下会来的,让奴婢在这里候着。”
弄玉朝着院中看着,低声道:“皇祖母肯见我了?”
若云笑着点点头,道:“太后娘娘说了,若是您今日来了,便请您进去,若是您托了伯英来送什么劳什子的血经,便是您已和娘娘生分了,这面啊也就不用见了。”
弄玉迫不及待地走进了院子里,道:“我这就去见皇祖母。”
若云笑着道:“您慢点,仔细摔了。”
她正说着,便见季风随着弄玉一道走了进去,忙道:“这位是……”
季风脚下不停,只道:“殿下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若云一愣,道:“倒是个实心肠的小子。”
弄玉笑着道:“姑姑,他是我的护卫,让他进来吧。”
若云道:“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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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京外皇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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