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房门发出嘶厉的嚎叫声,全然不是清心静养的佛门之地该有的声音。
房中幽暗,只点着一盏桐油灯,在日暮中散发着影影绰绰的光。
弄玉一脚刚刚踏入门,便再也忍不住,哑声唤道:“皇祖母。”
端坐在案几旁的太后缓缓抬起头来,她眉目平静,捻着佛珠的手指却早已停了下来。
许久,她终于应声道:“嗳。”
这是她自弄玉儿时起便养成的习惯,无论旁人如何看她,可在面对弄玉的时候,她都如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疼爱着自己的孙女。
弄玉听着她的声音,不觉鼻子一酸,眼泪滚珠似的落了下来。
她颤抖着走到太后身边,重重地跪了下来,伏在太后的腿上,哭得不能自已。
隔了两世,隔了无尽的遗憾和悔恨,如今,她终于走到她面前了。
*
季风听得房中传来弄玉的哭声,不觉眉心轻蹙,抬眸朝着房内的方向凝视着,久久不肯移开目光。
若云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她端着茶盏,推门踏入房中,将茶盏放在案几上,心疼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地上阴寒,太后可不能放殿下这样跪着呐。”
太后却没说话,只是轻轻抚着弄玉的背,仿佛她还是个小孩子,拖着小小的身子回到合光宫,好像只要待在皇祖母身旁,就能忘记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可是现在,弄玉长大了。她的身子不再弱小,心底却满是疲惫。
“受委屈了?”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却让人安心。
弄玉摇摇头,仰起脸来,带着鼻音道:“没有,我只是想皇祖母了。”
太后抚着她的手微微一顿,道:“小没良心的。哀家还以为,你既下定决心奔着你母后去了,便早把哀家忘了呢。”
弄玉道:“血缘之情原也凉薄,再比不上养育之恩。”
太后握起她的下颌,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道:“长大了,心也硬了。”
弄玉道:“宫中诸多磋磨,若还如儿时那般单纯,只怕活不长。”
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本以为后妃难做,你是公主,大抵能好些。却没想到,你竟也懂得了这些。这宫里的孩子,也是可怜。”
她说着,扶了弄玉起身,又让她吃了茶水暖身,道:“哀家知道你今次来是为了什么,可哀家不能答应你。等你吃完这盏茶,便回去吧。咱们娘两个见着了,便不算辜负。”
弄玉双手捧着茶盏,方觉得身上暖和了些,道:“孙女的心事自然没有一件能瞒得住皇祖母的,我是想接皇祖母回去,可不是为了父皇,甚至说不上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皇祖母。”
“为了哀家?”太后苦笑,道:“你可知当年哀家为何出宫?”
弄玉敛了眉,道:“是为了孙女。”
太后道:“当初你羡慕你母后疼爱宣德和霸先,想像他们一样,得到你母后的喜欢。可你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你母后又素来与哀家不睦,自然难得你母后欢心。你因着此事,处处避讳哀家,哀家虽知道你母后的心性,大约并不能让你如愿,可哀家还是想着出宫来,也许如此,你母后倒会念着骨肉亲情接纳你。”
弄玉靠在她肩头,道:“皇祖母心疼我,是我那时不懂事,伤了皇祖母的心。”
她顿了顿,接着道:“此次我想求皇祖母回宫,便是想一了皇祖母的夙愿,为您争上一争。”
“为哀家争?”太后轻笑,道:“哀家还没说完呢,方才的理由只是其一。其二,便是哀家倦了。哀家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该有的都有了,你父皇……虽不算什么明主,可到底也是哀家养大的儿子,他再怎么扶植萧氏,再如何宠爱谢贵妃,也越不到哀家头上去。倒不如在这里吃斋念佛,心里头清净。”
若弄玉当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自然会信太后的话。
可如今,她与太后一般,都曾享尽尊荣,走到过这世上女子的最高处,又不得不行至最低处。她太懂这种滋味,而这世上,也再没人比她更懂得太后的心境了。
说到底,她与太后太像了,她们是一样的人。一样骄傲,一样看重感情,一样被最在乎的人背叛伤害,也一样,背负了太多。甚至于,习惯了这种背负。
弄玉抬起头来,握紧了太后的手,道:“皇祖母还没有走上最高处,如何算是该有的都有了?”
太后道:“哀家已位至太后,为天下女子之首,如何还不算最高处?”
弄玉道:“太后之位,是女子的最高处,并非男子。”
太后猛地看向她,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弄玉神色一凛,道:“孙女自然知道。”
她抿了抿唇,道:“皇祖父和父皇虽是天下至尊,可论才智、能力,根本比不上皇祖母。当年皇祖父之所以能稳坐太平盛世之君,父皇之所以能争得皇位,都是靠着皇祖母。难道皇祖母甘愿自己在此处常伴青灯古佛,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坐享天下之尊吗?”
“放肆!”太后怒道。
若云震惊地望着弄玉,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
弄玉却并没有住口,而是倨傲地迎上太后的目光,道:“无论是霸先还是大皇兄、三皇兄,他们或许有些智慧,甚至有些狠厉手段,却根本没有睥睨天下的本事。如今北魏能有胡太后,为何大楚不能有孙女?”
“北魏蛮夷,怎能与我大楚相提并论?”
“若北魏当真是蛮夷,又如何能打得我大楚节节败退!”
“那胡氏是太后临朝,明面上的皇帝还是司马弘!你是公主,你能如何?就算做个监国大长公主又有什么意思?”太后厉声道,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皇祖母说得对,做监国大长公主是没什么意思。”弄玉冷笑,这监国大长公主的窝囊气她受够了,这监国大长公主她也做够了,“这一次,孙女要做帝王。北魏有临朝太后,我大楚难道不能有女帝吗?”
太后怔怔望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久久没有开口。
弄玉亦望着她,没有半分退缩,一字一顿道:“难道皇祖母,不想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不想像胡太后一般,得天下人敬畏吗?还是说……皇祖母宁愿这样眼睁睁看着崔氏一族败落下去,再无翻身之日?”
太后面上不惊,眼底却剧烈地翻涌着,半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中快速捻动着佛珠,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弄玉紧抿着唇,抬眸看向若云。
若云眼眸中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悲悯,又像是别的。
突然,太后猝然睁眼,目光陡然锋利起来,她一把将佛珠掷在地上,道:“哀家随你回去。”
弄玉喜出望外,道:“皇祖母!”
太后抚着她的脸庞,失神一笑,道:“哀家做不到的事,若你能做到,也是好的。”
*
太后款款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迷蒙的天色,那薄薄的夜色映在她眼中,眼底也一样迷蒙。
院子里只点缀似的点了一盏灯笼,遥遥挂在风里,不住地摇曳着。
弄玉望着她的背影,仿佛也明白了她在坚韧外表下的嗟叹。
当初,崔氏一族风头正盛,为夺帝位,彼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迎娶了崔氏嫡女,也因此得到崔氏支持,坐稳了太子之位。
先帝即位之后,迅速培植自己的亲信,甚至开始有意识地打压崔氏的势力。他待皇后崔氏倒是始终如一,哪怕她未曾生下自己的孩子,也得以抚养妃嫔所生的皇子。
后来,崔皇后养大的孩子做了皇帝,崔皇后也变成了太后。虽不是亲生,但对她也还算敬重孝顺,却不肯扶持崔氏半分,反而培植起萧氏的势力,如今,又开始打压萧氏扶持谢氏,左右这朝堂之上,都再没有崔氏的立足之地。
渐渐地,崔氏一族却再不复当年的荣耀,从世族之首沦落为要仰人鼻息才能勉强维持世族的体面。
于为皇室操劳了一辈子的崔太后而言,到底是意难平吧?
“那个人……是谁?”太后陡然问道。
弄玉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道:“他是季风。”
“季风?”太后蹙了眉,道:“陇西季氏的人。”
“是,他是季敢的孙子,季望的儿子。也是季氏一族惟一活下来的人。”弄玉眼眸微沉。
“你喜欢他?”太后挑眉。
“不。”弄玉答得干脆。
太后默然望着他,许久,终于开口,道:“最好是这样。哀家不会过问你的决定,可哀家要警告你,你若要走这条路,便要绝情忘爱,喜欢什么男人,玩玩也就是了。若是羁于他,你这路只怕是走不远的。”
弄玉抬眸望向季风,月雾未散,他在风中立着,背脊挺得笔直,带着自战场上历练而来的凛冽气质,越发显得孤绝。他这样的人,不该囿于此处,而该在战场上。
她想着,竟有些心疼。
他似乎察觉到她在看自己,侧目看向她。
弄玉直视着他的眼睛,眉心一动,她沉了脸色,道:“皇祖母放心,孙女问心无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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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凤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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