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的村落与古镇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土路前行,小路间只剩下风声、鸟鸣和他们两人交错的脚,
两人走在通往村落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岁月与脚步在荒草与田埂间勉强踏出的一道痕迹。
风声穿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响动,夹杂着几声遥远的、辨不清方向的鸡鸣犬吠。
直到抵达路的尽头,豁然开朗,一片未经雕琢的湖泊闯入眼帘,当那片湖泊毫无预兆地出现于视野时,连呼吸都为之一滞,湖水的清澈,倒映着远山与流云,静谧得仿佛自开天辟地起便是如此。
“这里……像是被时间忘了。”沈知遥的声音很轻,带着惊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她站在水边,身影在巨大的自然画卷前显得格外渺小。
这浑然天成的景致,任何线条和明暗似乎都显得多余而笨拙。
然而,湖畔的村落,却将这极致的美撕开了一道沉重的口子。美景是它们的背景,却不是它们的生活。
十几处土坯房像疲惫的兽群,零散地匍匐在湖边高地上,墙壁是泥土的本色,被风雨侵蚀出无数沟壑与孔洞,像是勉强缝合的伤口。黑色的瓦片残破不堪,许多屋顶甚至只是用大片的塑料布遮盖着,压着几块石头,在风中猎猎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湿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牲畜粪便气味。一个老人蜷缩在自家低矮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杆,眼神空茫地望着湖水,妇人正在屋外用木槌捶打着一堆湿衣物,动作机械而疲惫。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劳苦刻满皱纹的脸,眼神里只有麻木,连好奇都显得奢侈。
最让陆见深心头一刺的,是那个赤脚的小女孩。她大概五六岁,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袖口磨损且颜色褪尽的旧衣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布娃娃。她躲在半扇歪斜的木门后,偷偷看着他们,与陆见深目光接触的瞬间,像受惊的小鹿般缩了回去,只留下门后一丝细微的响动。
这里也有生命,却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沉重的方式呼吸。
沈知遥沉默了很久,脸色微微发白。她拢了拢被湖风吹乱的头发,声音低沉:“我们……回去吧。”
陆见深默然点头。两人沿着来路返回,步伐比来时沉重了许多,脚下是浸满了无奈的土地。
就在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阴影深处,一个身影如同从地底钻出般,突兀地拦在了路中央。
两人猛地刹住脚步,心跳骤停。
那是一个男人,身形像一棵被雷火劈过却未曾倒下的高大老树。一身几乎与泥土同色的、布满污渍和破洞的衣裤。最令人心惊的是他脸上那过于茂密的须发,浓黑、粗硬、纠缠在一起,如同野蛮生长的藤蔓,将他的脸庞完全遮蔽,只留下一道缝隙。
缝隙里,一双眼睛异常明亮,锐利得像淬了火的钉子,带着一种与周遭的麻木和迟滞格格不入的清醒
他就那样沉默地矗立,彻底截断了他们回归的路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穿过老槐树叶片的呜咽,以及彼此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陆见深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本能地向前一步,用身体将沈知遥护在更靠后的位置,目光警惕地与那毛发丛中的锐利视线对峙着。
那怪人——或者说,那位如同从山石草木间生长出来的隐居者——并未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矗立在老槐树盘虬的阴影下。
“唐突了。”他的声音终于打破凝滞的空气,
“我姓墨,不嫌弃可以称呼我为墨先生。”他报出名字的方式带着一种旧式文人的迂缓与郑重,与这荒僻村落显得既矛盾又诡异地和谐。
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陆见深斜挎着的帆布包上,那露出半截的素描本硬壳封面,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很多年,很多年了……没在这片尘土里,见过还拿着画板,眼神里还带着……探寻光的年轻人。”他的话语有些断续,词汇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打捞上来的贝壳,带着磨损的痕迹。
墨尘的目光似乎穿过了陆见深,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过去。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像是被岁月磨去了所有锋利的棱角,只剩下沙哑的平静。
他的目光朝向远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是啊…画板。”他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曾经也有那么一块,比我的命还重。”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窗外那片被阳光浸染的山峦,指尖在微微发抖。
“那时候,觉得这世上的美,都该被留下来。颜色、光影、风的味道……觉得只有画笔,才算真正活过。”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
“家里……有妻子,有个才到我膝盖高的女儿。饭桌上永远有热汤,床铺永远干净。可我觉得……憋屈。像被关在一个涂满金漆的笼子里,听着外面的鸟叫。”
他的眼神空洞起来,仿佛陷入了不愿触碰的回忆。
“有一天,看着画架上那幅怎么都画不完的街景,我突然就……受不了了。那颜色是死的,笔触是死的,连我呼出的气,都他妈是死的!”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带着一丝残存的、属于过去的激烈,
“我摔了画笔,就那么走了。什么都没带,除了几管颜料,和那块画板。”
“她们……哭了吧?大概是的。”墨尘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头几年,还能在杂志上看到我的画,后来……就没了。去了很多地方,雪山、雨林、沙漠……画了成千上万张草稿,废稿堆起来能把这屋子填满。”
“可越是画,越是觉得……抓不住。想把整个世界的魂都装进画框里,最后发现,连自己的魂都弄丢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见深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有时候半夜惊醒,会闻到一股……好像是奶粉的味道,或者是她……我妻子身上,那种淡淡的皂角香。”他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要驱散这不该存在的幻觉,
“假的,都是假的。选择了这条路,就得走到黑。回头?呵……没脸,也没路了。”
他最终看向陆见深,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没有了早年的狂热,只剩下被岁月和孤独冲刷后的一片荒芜。
陆见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线,但身体依旧保持着微妙的防御姿态,将沈知遥挡在更安全的身位之后。
“我们只是路过,迷了方向,这就离开。”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不急。”那怪人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灼灼,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山野粗人,蔽庐陋室,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招待,土灶慢焙的野茶,味道……还算独特。两位从外面来,想必口渴了,可否赏光,歇个脚,尝一杯粗茶再走?”他的邀请迂回而坚持,
沈知遥轻轻拉了一下陆见深的衣角,指尖传递着清晰的不安与拒绝。
然而,陆见深看着墨尘那双深陷在毛发中、却异常清明甚至闪烁着知性火花的眼睛,一种混合着好奇、同情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让他鬼使神差地压下了立刻逃离的冲动。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那就,叨扰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