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先生的“家”,就是那间他们之前瞥见的、最为倾颓的土坯房。走近了看,墙体的裂缝如同老人额头的深纹,诉说着风雨的侵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光线从唯一的小窗和屋顶的破洞艰难地挤进来,在弥漫着霉味、浓烈松节油以及某种清苦草药混合的奇异气息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浮动着微尘的光柱。
屋子中央,一张用粗糙木头钉成的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堆满了挤压变形的颜料锡管、笔毛开叉或沾满干涸色彩的画笔、散乱的速写稿,那些画稿上的内容,多是狂放不羁、色彩对比极其强烈的山水,笔触大胆泼辣,仿佛将内心的风暴直接倾泻在纸面。
面前这人似乎对他们的局促视若无睹,他笨拙地挪开几本摞起的旧书,露出一个小巧的、满是烟燎火痕的泥炉。他用一个边缘带着缺口的粗陶壶从屋角的水缸里舀了水,放在炉上,然后用几根干树枝生火。
水沸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那怪人从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褐色的竹筒里,小心地撮出一些形状不规则、颜色深沉的干枯茶叶,放入两个同样粗糙的陶碗中。
冲水,一股更加浓郁奇异的味道瞬间蒸腾而起——那不仅仅是茶叶的苦与涩,更夹杂着一丝仿佛来自泥土深处、未经驯服的腥气,以及一种极淡的、类似某种草药根茎的清冷。
“请。”他将两碗色泽深褐、近乎墨色的茶汤推到他们面前的空处。
陆见深和沈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迟疑。但出于礼貌,也或许是那目光中不容拒绝的意味,两人都硬着头皮,端起沉重的陶碗,浅浅地啜了一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味道瞬间冲击着味蕾,苦涩占据了主导,随后是挥之不去的土腥气和那丝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太舒服的清凉药味。两人都勉强咽下那口滚烫的液体,喉间留下一种古怪的余韵,默契地将陶碗放回原处。
“味道……很特别。”陆见深斟酌着用词,试图不让厌恶表现得过于明显。
墨先生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的评价,自顾自地端起自己那碗,像饮酒般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我在此地,住了十七年。”他放下空碗,目光越过他们,投向窗外那片在破洞视野中依然湛蓝野性的湖泊,眼神变得飘忽而悠远,
“只为画下它。画下它四季更迭,晨昏交替,风霜雨雪落在湖面、山峦、乃至这片破败屋舍上的每一张不同面孔。”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种吟诵般的调子,
“世人熙熙,皆为利往;世人攘攘,皆为名来。追逐着镜花水月的繁华,却忘了脚下尘土的真实。我觉得,唯有在此地,剥去所有虚饰,灵魂才能……才能贴近那最初的本源,才能看见……真实。”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绘画理念,讲述他如何追逐第一缕晨曦如何染红湖心的岛屿,如何捕捉暴雨来临前乌云压顶时山林那种沉默的张力,如何用最纯粹、最不加调和的色彩,去表达内心感受到的、自然那狂暴又慈悲的“情绪”。
言语中夹杂着一些晦涩的、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喃喃自语,带着一种狂热的、近乎疯魔的艺术家的偏执。
陆见深起初还带着警惕和礼貌倾听,渐渐地,一种混杂着同情、理解与隐隐不适的情绪占据上风。这个人,像是一个自愿的流放者,自愿与极致的贫困、蚀骨的孤独为伴,沉浸在自我与自然构建的、旁人无法理解的世界里。
谈话似乎告一段落,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泥炉里残余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陆见深觉得是时候告辞了,这屋内的空气让他感到窒息,那茶的古怪味道似乎还萦绕在舌尖。他微微吸了口气,准备开口。
就在他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寻找合适的告辞契机时,他的目光被一个斜靠在斑驳墙壁上的老旧木质相框吸引了。那相框被几管挤瘪的颜料和几支用秃的画笔半掩着,落满了灰尘,显得毫不起眼。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并未上心。但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转向墨先生说出告别话语的瞬间,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相框中那张黑白照片上的人像。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定睛看了过去。
照片年代久远,边缘微微泛黄。上面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像,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样式简洁却质感不错的衬衫,面容俊朗,眉眼清晰。那年轻人脸上带着一种未经太多世事的、略显青涩的锐气与自信,嘴角微扬,眼神明亮地望着镜头。
然而,就在陆见深看清那张脸的刹那——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最深处炸开!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张脸!那张照片上年轻男子的脸!
分明……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脸!
不,不完全一样。照片中的人,气质更为沉静内敛,眼神更深邃,带着一种他所熟悉的镜中影像里从未有过的、属于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与……
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但那五官的精确轮廓,眉骨的独特弧度,鼻梁挺直的线条,甚至那微微抿起、带着特定习惯性弧度的嘴角……都与陆见深一直难以想起的那张脸一一吻合。
一股蚀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闪电般窜至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
身旁,沈知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极度异常,焦急地侧过身,嘴唇开合,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她的手甚至可能已经担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眼前的现实景象开始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崩裂、碎片四处飞溅,然后又以一种荒谬怪诞的方式重组。墨尘那张被浓密须发遮蔽的脸似乎在融化、扭曲,满脸的胡子似乎在视角里脱落,露出那与陆见深近乎一样的脸。
土坯房的墙壁像浸水的宣纸一样荡漾、软化,沈知遥伸出的、带着温度的手,仿佛融入了背景不断闪烁、失真的光晕之中,变得透明、虚幻。
“见深?陆见深!你怎么了?!” 沈知遥的声音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彼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听不见了。他的所有感官,视觉、听觉、嗅觉、触觉……被一股蛮横的、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切断、剥离。那口古怪茶水残留的涩味,墨尘沙哑嗓音的震动,沈知遥指尖传来的温热与焦急,村落里混合着尘土与生命的气息,窗外湖泊那动人心魄的光影……所有构成这个“世界”的感知信号,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离他远去。
黑暗。
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对虚无的黑暗,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又如同万物终结后的死寂。
他像一个突然被剪断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失去了一切支撑与牵引,朝着那无尽的、令人绝望的虚无深渊,直直地、加速地坠落下去。最后一丝属于“陆见深”的念头,也如同风中残烛,倏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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