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景十五年。
初夏。
夜色深沉。
群山高耸,树木笔直伸向天空,雨滴如冰凉的针从高空疾速坠落。
云语容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眼中盛满惊恐的泪水,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马车被粗暴地掀翻,差役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渗入泥泞的雨水中,一地可怖的血红。
黑衣女子连杀四人后,用剑指着云安的喉咙,“巡抚大人回京述职,为何放着官道不走,偏要乔装商人,趁夜色赶山路,莫非是心里有鬼?”
东南巡抚云安身着布衣,发髻松散,连连后退直到背部抵住车辕,面容刚毅,“既然被你们发现了,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巡抚大人是喜欢一刀毙命还是千刀凌迟呢?”黑衣女子语气玩味阴冷,“你查到布政秦峥贪墨赈灾款,本该罢手,你非要刨根究底揪出幕后之人,京城那位殿下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痛快点交出秦峥的供词,我赏你个全尸。”
东南之地连年旱灾,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朝廷拨款赈灾,却被官场蠹虫层层贪污。
皇帝命云安为巡抚调查贪污案,云安将布政使秦峥下狱问罪,秦峥供出背后的保护伞乃是六皇子宸王,写下供词是为罪证。
云安将供词做成密奏带往京城,为避人耳目扮作商人,雨夜兼程,不料还是被杀手伏击。
杀手杀了随行差役,翻遍了每个角落,唯独找不到秦峥的供词,只能威逼云安交出。
云语容眼睁睁看着父亲云安被剑所指,却不能上前相救。
因为供词就在她的怀中。
杀手刚一出现,云安就将供词塞入她手中,命差役掩护她撤离到隐蔽处躲藏。
只怪他们大意轻敌,直到杀手出现才发现自己行踪暴露。
此时,她应当立刻离开,可父亲还在贼人手中,命悬一线,她不能离去。
黑衣女子很快发现了端倪,她注视着翻倒的箱笼,其中有几件女子的贴身衣物,而倒地的尸体尽数为男子。
所以,有一名女子逃走了。
黑衣女子朝杀手使了个眼色,杀手领人向附近的树丛中搜来。
云安见状,说:“两日前,我女儿带着罪证脱离车队,策马独行,此刻她已经跑出百里了。等我的死讯传到京城,她会立刻将罪证呈给首辅宁玄大人。”
云安最是了解女儿,她一定还在附近,他必须阻止杀手搜山,否则云语容定会被发现。
此地离京城只有四日路程,杀手听说云语容跑出百里,必定急切的沿路阻拦,也就不会浪费时间搜山了。
“果然是老奸巨猾。”黑衣女子白皙的手背处戴着一条红宝石手链,手一颤,宝石吊坠泠泠作响。
“这么说,你暂时还不能死。你是宁玄的姐夫,他不会不管你的死活,不想给你收尸的话,就拿证词来换。”
黑衣女子垂下剑,对手下杀手说了几句话,杀手立刻捆了云安。
躲在暗处的云语容听见那几句话,心中大惑,这黑衣女子说的不是大夏话,而是凉国话。
这些杀手显然都是凉国人。
近年来,大夏国与凉国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燃。
难道宸王不仅贪墨巨款,对外还与敌国勾结吗?
一道闪电划过,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云语容看清了黑衣女子的脸,那张脸孔与自己相貌有七八分相似。
雨水顺着云语容的脸颊滑落,她美丽苍白的脸上满是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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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恰逢黄道吉日,正逢首辅宁玄之子宁渊大婚之日。
宁府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满屋檐。
破晓时分,一切热闹尚未开始。
宁府深处的后院中,两个男子跪在院中,一个是体格壮实的虬髯大汉,另一个是二十五六岁的俊秀书生。
家丁们用棍棒不停地打向他们的背部,两人脸上都是痛苦神色,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破坏祥和喜悦的氛围。
“胆大包天,竟敢在大喜之日偷盗公子的喜服玉带,再不及时交出来,等误了吉时,就是打死你们也不冤。”
不远处,树木葱郁,晓露清凉,紫藤花开满棚架,密厚的花瓣如紫云垂地。
宁渊一袭白衣胜雪,轻袍缓带,半倚在紫檀木扶手椅里,左拳撑着额头,右手执半卷书,乌发半束半披,发丝随意地垂落在椅背。
旭日初升,淡金色的朝阳洒落在雪白衣摆上,染上一层温柔而耀眼的光芒。
侍从乘风躬身作揖,恭敬地禀告:“公子,门外有一人求见。”
宁渊眼眸微微转动,目光在字里行间流转,嗓音动听如九霄环佩,“今日本公子大婚,若无紧要公事,一律不见。”
乘风顿了顿,道:“非是公事,来人是个女子。”
宁渊恍若未闻,撑着额头的拳头松开,手指摆了摆做了个“走开”的动作。
乘风鞋子往边上动了动,又挪了回来,道:“来人自称是云家表小姐,云语容。”
宁渊目光一凝,自书页中抬起头。
霎时间,如真龙突现于云雾,即使乘风常年在宁渊的身边服侍,也无法不被他的俊美容貌所惊摄。
乘风急忙垂下眼眸,躲开了宁渊的直视,唯恐再迟一些会被他的眼睛摄了魂魄,失了仪态。
“表妹?她怎么来了?”宁渊沉吟,关于云语容的回忆缓缓涌入脑海。
宁渊的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家中总是冷清而沉闷。
在宁渊十四岁那年,云语容来到宁府小住数月,两家家长有意为他们定亲,特意借机观察他们的性情是否相合。
宁玄身为当朝首辅,一言一行为百官表率,宁渊作为独子,自小修的是君子端方雅士深藏。
宁玄让宁渊负责照顾小表妹,同时陪伴她学习闺秀礼仪,以便将来能够做一名体面的朝廷命妇。
结果这表妹着实令他大开眼界。
表妹生性活泼自不必说,尤其与众不同的是,她身边伺候的人除了一个贴身丫鬟外,尽是清俊小厮。
她喜爱在空白面具上描摹俊秀男子的面容,但凡姿容出色的男子,哪怕只是大街上擦肩而过,只要她见过一眼都能牢记于心,然后再现出来。
各式男子俊脸面具摆满了房间不说,有一次,宁渊还在其中发现了自己。
他忍着羞,用戒尺打她的手心,她皱着白嫩的小脸,忍着眼泪却倔强不吭声。
第二天,他午睡后穿鞋走路,忽然脚上被什么绊住,不慎跌了一跤,低头一看,竟然是她扎发的丝带系在两只云履间。
两家本想结为儿女亲家,终究因表妹性情过于不拘礼法而作罢。
这些年表妹随姑父在外地赴任,两人好几年没见过了。
宁渊将书放在一旁,对乘风道:“请云小姐过来。”
云语容徐行进入小院。
自五日前遭遇变故后,她乔装打扮躲避追杀,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京城。
此刻她穿着青色直裰,头戴儒巾,做书生打扮,且用易容术为自己画了一张翩翩少年的脸。
她见到两个男子跪在地上受刑,其中一个男子清秀瘦白,疼得满头大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语容。”宁渊从紫藤架边走来,唤她。
云语容愣了一下。
印象中,表哥温柔好看,云语容至今记得他有一双漂亮的手,粉色指甲圆润光滑,手指温润匀长,总是从袖摆中伸出来牵着自己。
一别经年,宁渊更加身姿挺拔,而且身上多了几分陌生的威严,如高山冰雪令人不敢轻易靠近,清冷而尊贵。
他好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云语容垂眸掩饰住眼底的失落,拱手施礼道:“语容见过表哥。”
宁渊微微颔首,“上个月给姑父寄去喜帖,姑父回信说将回京述职,倒是没说你也会来。”
他暗暗打量她,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能与自己的胸口齐平了,虽然易容,但耳垂上的小红痣还是一眼认得。
“是我自己非要跟来的。”云语容语气透着几分熟悉的娇软,视线始终落在受罚的小厮身上,“这人被打得这般可怜,是犯了多大的错?”
宁渊见她还是同从前一样对相貌好看的男子格外关注,无奈地摇摇头,如实说道:“锦心郡主,也就是圣上赐婚于我的未婚妻,前几日送来一些礼品,在府上丢失了。乘风,你同表小姐说说,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乘风作揖道:“回云小姐,郡主听说老爷卧病不起,恐怕不能出席婚宴,特意送来一盒丹药,说是精通道医的周王爷亲手所炼的破格救心丹,服下能通窍醒神。另外还有一幅金钩玉带,是郡主送给公子的新婚礼物。
“这二人,年轻的叫燕流,负责掌管库房,年长些的叫鲁奈,郡主的礼品是由他负责运回府内的。
“今晨公子更换喜服时,发现原本准备的金丝彩绣腰带脱线,丫鬟去库房取郡主赠送的金钩玉带,见玉带匣子是空的,再查,破格救心丹也不翼而飞了。
乘风转身对燕流、鲁奈说道:“贼就在你二人中,早些招供吧,何必多连累一人呢?”
鲁奈咬牙道:“不是我。”
燕流白皙的脖子涨成了粉色,冷汗岑岑的,似乎快要痛的昏过去了。
云语容一双秀目盯着燕流脖子,啧啧称赞道:“你家的库房先生细皮嫩肉,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乘风道:“库房中多是贵重罕见之物,因此需家境殷实,性情稳重之人看管。老爷特意选了禹州商贾燕家的公子来管理,谁知还是出了意外。”
“禹州……”云语容葱白手指抚了抚下巴,挑眉道,“把他的外衣脱了,给我看看。”
宁渊眉心深皱,“你想做什么?”
“看看。”云语容黑眸瞥了宁渊一眼,语气半嗔半喜,像带着柔软的钩子,“要不我亲自去脱?”
宁渊对乘风道:“你去。脱了给表小姐好好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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