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流听见要脱他的衣服,灰白半死的脸忽然惊慌起来,手揪住衣襟,肩背紧缩,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
乘风眼光锐利,察觉不对,两三下将燕流的青色外袍扒了,只见里面赫然穿着一件白麻布孝服。
宁渊脸色一变。
乘风怒喝:“燕流你存心的是不是,今天是公子的大喜之日,阖府欢庆,你穿成这样恶心谁?来人,立刻把他拖出去!”
燕流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泪光点点。
“乘风啊,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如此性急。”云语容伸开五根手指,盖在乘风的脸上,道:“生老病死,五服戴孝,人之常情,就是大喜的日子也有哭嫁之风俗嘛,不必苛责。对吗,表哥?”
宁渊看着云语容的手,好像被辣了一下,急匆匆移走目光,“今日只查丹药和玉带,不必牵连其他。”
云语容道:“那就再去库房里搜一搜吧,查看放金丝彩绣腰带的匣子布囊下是否另有玄机。”
宁渊朝乘风点了点下颌,乘风带人往库房去了。
宁渊、云语容并肩走向紫藤花棚。
云语容边走边问:“舅舅一向身子康健,如何说病就病了?”
密奏事涉亲王,也干系着父亲云安的安危,需要尽快交给宁玄处置。
眼下他似乎病的很重,如何是好?
提到宁玄病情,宁渊面色沉重,叹气道:“东南大旱,凉国趁机坐大,与我朝有大动干戈之势,父亲鞠躬尽瘁,是以积劳成疾。”
“既然是劳累所致,那就应当好生静养,不可劳神伤身。”云语容脚步慢了下来,眼里满是忧愁。
宁渊俯视着她,瞧不清她的表情,但见她周身被淡淡的哀愁笼罩,似乎暗怀心事而不便明说。
花棚架下,两人隔着梅花浮雕青石桌分别坐下,宁渊命丫鬟沏茶。
云语容小时候在宁府住了大半年,知道府上角落埋伏暗卫,所以一进宁府就代表安全了。
顶级松萝茶在青花白瓷茶壶中荡漾,茶香袅袅如丝。
云语容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端起青花压手瓷杯,轻轻啜饮,目光闲闲地落在石桌上摆着的《华严经》上,不由得多看两眼。
宁渊问:“妹妹也读佛经?”
“偶尔看看。”云语容拿起书本随意地翻动,浅笑道:“我记得表哥从前饱览群书,唯独不读佛经的。”
宁渊顿住,手指用力握了一下杯口,露出恭肃的神色,沉声道:“你将过门的嫂嫂酷爱佛学,听说在成婚前半个月就开始闭关修行,诵持经咒,祈祷父亲病体早愈。起初圣上赐婚,我与她只一面之缘,相知不深,如今看来竟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云语容抿唇一笑,“听说周王爱医术胜过权势,对封地的百姓心怀仁德,郡主冰雪聪明,咏絮才高,陛下赐封号锦心郡主,赞誉她锦心绣口,可见一斑。”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恭喜表哥有此绝世佳人为妻。语容以茶代酒,祝你们鸾凤和鸣,百年琴瑟。”云语容举起茶杯向宁渊祝贺。
宁渊微微颔首,举杯对饮,眼角余光瞥见云语容眉目低垂,悄然若有所思。
云语容暗暗思忖:新婚三日后当行回门之礼,周王的封地在在禹州,宁渊陪同郡主回门,往返至少需要月余光景。
看来宁渊很长时间都不会在家了。
宁渊审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云语容的身上,食指和拇指圈成一圈,杯身在手指摩搓下微微转动。
“语容。”他忽然唤她。
云语容一脸恍惚,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明亮深邃的眼里,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宁渊漆黑眸逼近,带着几分笃定地问:“姑父他可是出事了?你到京城来不是为了喝喜酒吧?”
云语容别过脸,坚决道:“哥哥多虑了,大喜之日,安心成婚就是。”
“原来如此。”宁渊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棚架一角,目光幽静地落在垂落的花藤上。
只须稍稍地玩味她话中意思,就明白她必有烦恼,只是不愿说出来以免触了他新婚的霉头。
表妹只身前来,倒像是云安下落不明,他们定是遇上大麻烦了。
宁渊略一沉思,当即公事公办,举手打了个响指,一个暗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出,身手敏捷的来到身前。
暗卫单膝跪地,“公子请示下。”
宁渊眉目生威,“传我命令,去刑部调集人手,沿途搜索云大人下落。”
“是,公子。”暗卫抱拳,领命而去。
云语容抬起手背抵在唇边轻咳,心里不大自在。
宁渊眉头一拧,“你的手也伤着了。雪素,拿药膏来。”
云语容转着手查看,见手背上果然有一处淤青,不知是何时碰伤的,“不打紧,不疼。”
宁渊薄怒,声音高了起来,“雪素,上药!”
丫鬟雪素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向上捧着,恭敬地等着云语容将手递给她。
云语容努努嘴,将手放在雪素的手上,雪素用白色药膏细细地涂抹在患处。
这时,乘风去而复返,面带喜色,“回公子,找到了,就藏在金丝彩绣腰带的匣子底下。燕流招供了,就是他私藏的。”
乘风双手托着木托,玉带和丹药就放在上面。
宁渊深静的目光在木托上扫了一眼,饶有兴味地问:“语容,你是怎么发现燕流不对劲的?”
“哥哥乾纲独断,还需要问旁人吗?”云语容收回涂好药膏的手,反复翻看,宛若置身事外。
宁渊脸上淡笑僵住了,“你是在怪我辜负了你故意隐瞒的一番好意?”
“没错。”云语容仰视着他,目光清亮,“父亲被贼人掳走,我想出了引鱼上钩之法,但需和舅父商议过后才可施行,此事需缓缓图之。今日我只愿哥哥做个开开心心的新郎。”
宁渊眼皮半垂,眼珠转了转,定定的看着她,道:“是我多事。我这就把人叫回来。”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嘛。”云语容见他有些生气了,扯住他袖子晃了晃,“多写侍郎大人关心,大人辛苦了,坐下喝口茶吧。”
宁渊在朝中担任兵部左侍郎一职,听她语气软甜,满口奉承,胸中一口莫名怒气又往上窜高了些。
从前无话不说的妹妹对他生分了,这让他不开心。
宁渊坐回扶手椅,表情有些阴沉。
“哥哥好奇,我自然知无不言。”云语容微微一笑,“父亲身为巡抚,赈灾贪腐一时,自然对全国灾情十分了解。禹州受灾最重,流民打劫富户,燕家就遭到洗劫,主人落难,仆从尽散。
“金钩玉带价值不菲,加之为大红底色,不适宜平日穿戴,表哥原有金丝彩绣腰带,更是一时不会用到。于是掌库之人一时起了侥幸之心。
“可这丹药却是正对舅父病症,是随时要用的,连丹药也一并丢了,可见偷盗之人必是走投无路。他麻衣露出些许,被我看到,我猜他的家人此时必定贫病交加,且有人新丧,令他情急之下不惜冒险。”
宁渊问:“燕流是如何招供的?”
乘风道:“与表小姐所言如出一辙。”
宁渊低头沉吟,问:“那金丝彩绣腰带如何了?”
乘风道:“脱线损毁,准备拿去烧了。”
宁渊轻叹道:“叫绣娘补上,今日还系这条。叫账房给燕流二百两银子,准他回乡服丧。”
乘风道:“是。”
一名侍从寻月赶来,躬身行礼道:“公子,请公子更衣迎亲,以免误了吉时。”
宁渊站起身抖了抖衣袖。
云语容起身相送,“哥哥慢走。”
宁渊道:“宴席在晚间,你且好生歇息,府上的丫鬟仆役你尽可使唤。”
侧头吩咐丫鬟们道:“扶小姐回房休息,请黄大夫来诊治,细心伺候着。”
雪素同另一名丫鬟韶花齐声应道:“是,公子。”
雪素和韶花一左一右扶住云语容,来到一间雅静的卧室,要将她扶到床上。
云语容摆手道:“先沐浴吧。”
雪素出门叫门外的粗使丫头,“表小姐要沐浴,快打水来。叫厨房熬碗参汤,再送份早膳。”
“等等。”云语容唇角上弯,嗓音嫩如新芽,“不需早膳,给我准备一杯花蜜水。”
雪素道:“前几日刚得了几瓶茉莉花蜜水,这就给姑娘拿开。”
“嗯。”
不一会儿,府医黄大夫背着药箱前来诊治,把脉后拧眉沉吟良久,只开了一些补气血兼安神的药方,让丫鬟熬上。
云语容知道自己这病离奇,请了无数名医也看不好,对这位黄大夫并未抱什么希望,礼貌谢过就送他出去了。
浴桶里盛进热水,韶花服侍她沐浴。
云语容除去粘在脸上用来易容的假胶,恢复本来面目,褪去衣物坐在浴桶中,蒸腾的白汽让肌肤舒展。
韶花一边淋浇热汤,一边说道:“夫人去世多年,府上没有小姐穿的女装,唯有前些日子公子为少夫人添置的新衣,足足有二十套崭新的宋锦苏绣,奴婢去拿一身来与姑娘穿上。”
云语容眉头一皱,“新衣是为表嫂准备的,我占为己有怕是不妥吧。”
韶花察觉出言不慎,忙弥补道:“不如姑娘沐浴后在厢房歇一觉,容奴婢出府去成衣店采购一套新的。”
云语容点头。
沐浴后,云语容换寝衣上床榻,雪素端来汤药,云语容一饮而尽,躺下把软被拉至胸前,合上眼,倦意上涌。
这一觉睡得香沉,醒来时红日西斜,霞光万丈。
前方正堂热闹喧嚣声远远传来,床头摆着韶花精心挑选的衣物。
上衣是一件缠枝莲暗纹竖领对襟白长衫,如意纹珍珠云肩,下装是花鸟织金紫纱襕裙,凤头翘履。
韶花道:“姑娘肩瘦如柳,若是穿上这件珍珠云肩,定显得温婉娇俏。晚宴还有一个时辰,奴婢服侍小姐梳妆换衣。”
云语容微笑道:“难为你们用心。时辰不早,这就更衣妆扮吧。”
妆台边,云语容身影柔丽,窈窕宛若无骨。
雪素挽起乌发,露出干净白皙的脖颈,肌肤莹润如玉,不禁教人失神。
云语容的目光落在铜镜上,镜中女子五官精致,般般入画,黛眉微蹙,似有轻愁。
她拈起一片薄片胭脂,放在唇间轻抿,饱满的双唇立刻变得红润。
雪素问:“姑娘用哪一套头面?”
云语容伸出纤长莹润的手指,抚摸过桌面上成排的首饰,拿起一只琉璃耳环,慢慢穿入耳洞,琉璃耳坠挂在小巧耳垂上,明耀生辉。
雪素忍不住说道:“姑娘比画中人更美些,公子纵有丹青妙笔,只画出六七分相似,纸上人到底比不上真人生动妩媚。”
云语容的眼中划过一丝警觉,她问:“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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