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路上,惜春客栈。
除夕岁末后,上梁皇城将按例举办皇家灯会。年后至上元节,皇城开放,宗亲郡王、各地藩属及富商巨贾皆可凭路引奉旨进京参与盛事。
惜春客栈便在皇城开外百二十里,占尽地利,客栈修得又阔气,近几日里都有不少进京朝会在此歇脚的人。
年初六,客栈里沸反盈天,小二忙得脚不沾地,肩上的布帕随着他人速走的步子上下翻飞。
客栈正堂最宽敞的位置,也占满了人。
正中间坐着个豪门公子样儿的人物,谈笑举止间张狂之气尽显。
“爷,您是先在这儿歇一夜,还是往前走走去驿站?”近身伺候的小厮边倒酒边低声细语地问这公子爷。
“歇着,懒得往前跑了。”公子爷抿了口酒眯着眼睛说道。
“这灯会虽说是一年一度,但今年似乎格外隆重些,听说要给皇爷们选妃呢!连北藩的公主都要入京,到时候可有眼福。这灯会极盛,明日到了地方,文正,先带你逛逛那京中十三巷!”公子爷转了转玉扳指,对旁边坐着安静吃酒的人说着话。
那被唤作“文正”的人看起来年纪稍大些,儒雅地笑应着。
“府中也无未出阁适龄的姑娘,不然一起带过来说不定还能得了青眼。”公子爷几杯酒下肚,一上头,大着舌头倒是什么都敢说,“文正啊,不是说、说今年圣上龙体欠……欠安,怎么还大肆操办,是不是急、急着……唔……”
话还没说完,文正便在桌子下碾了他一脚,给他夹了菜,面上轻声道:“爷,慎言。”
过了片刻,文正同小厮扶着喝醉的公子爷上了二楼厢房。
小二手脚麻利地给桌子收拾完,便又换了一波人继续吃酒。
正堂最偏桌,临窗坐了两个年轻男子。
两人对坐着,一人青衣执扇,一人一身黑衣,桌旁放着剑。
执扇的人面上笑盈盈的,嘴上却细声对另一个人说着:“猜猜是哪个?”
黑衣人面目清俊,但眼角眉梢似乎泛着冷意,整个人看起来便有些凌厉。他嫌烦似的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人,声音又低又快:“钩子,文正。”
“耳力不错啊,这么吵都能听清人叫什么。”青衣男子扇子一收,也不卖关子了,低声继续说道,“那是个卧底,之前踩盘子便同你说了,是个恶人。文牒信件阁里收着了,想必你也明了。听方才的话,钩子明日便启程,寒兄,动作要快。”
黑衣人名唤梅寒,是个收钱办事的主儿,道上有名的暗客,剑刺刀劈皆精通,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只是有个毛病,接活很挑,干着手起刀落杀人的活当,却有一根铮明的底线。
收钱,只杀恶人。
道上对此也一时议论纷纷,有说清高,也有说侠义。但无论背后如何臆测,梅寒还是能挑着活,重金请他的人接踵而至。因为他手段狠辣,未事败,无私情。
窗外日头渐渐低了,梅寒转眼看向对面,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简明答道:“今夜事清。”
说着便持剑转身走了。
看着梅寒走后,青衣男子又展了扇子,松了一口气后,摇头笑了笑,这人办事实在太挑,事前不听利害关系,但点子的生平事迹还得给他一一说清楚,道明白。
之前也打探过此人身前身后,但背后护着紧,只知入了江湖上的明月阁,而短短五年便成了明月阁里最快的一把刀。
青衫男子看着窗外扑棱棱打旋的冬鸟,低声叹了口气:“冤家。”
·
翌日清晨,梅寒人已经身在百里外的明月阁了。
昨日中夜便清了钩子,本来也不必立刻就要到明月阁交差,但惜春客栈上下都是朝中盛会的闲谈喧闹,梅寒嫌聒噪,便当夜回了明月阁,想着寻个清静。
可惜事与愿违。
明月阁在靖恭年间悄然兴起,揽天下无数英才,赐予清月之名,悉心培养,皆成刀光剑影里的卓尔暗客。任凭江湖风波多恶,潮涌迭起,数十年间依旧稳如青山,似乎当真是那九天月上屹立千年的金蟾宫、广寒殿。
明月阁阁主便唤明月,阁中主将也多为女子,身手皆是上等。
梅寒却是个例外。
在外是明月阁第一刀,而在内,则被戏称为掉入月亮湾里的一枝花。
年纪轻,但傲风霜。手段狠,却存良香。
此时明月端坐在议厅,翻着梅寒从钩子手里拿回来的谍报信件。
随意翻了两下,明月抬眼看着安静站在厅中的梅寒,眸子一转,开口道:“你可知外面人是如何议论你?”
梅寒闻言眉毛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右脚向外偏了偏,是准备离开的姿势。
果然,明月支着下巴,眨了眨眼睛,拉长声音道:“说——你对我情根深种,五年来日日为明月阁劳心劳力,只为了博我一笑。话本都有呢,写冷面冰山第一刀倾情美貌少阁主……”
梅寒这时觉得那客栈也挺自在的,他眉毛抬了抬,冷漠道:“有话直说。”
明月坐直身子,清清嗓子,想了想还是端起阁主架子,开口道:“初十有趟活儿,那什么灯会,合州一个贵门公子爷入京,等元十五便算完事儿,指名要你过去,就当走个镖?”
梅寒抬眼看向明月,片刻,扯着嘴角微嘲道:“我是杀人的刀,做不来守人的盾。”
“活轻松,酬金双倍!”
“不缺钱。”
“我以阁主的身份给你派任务!”明月急声道。
“我以主人的身份给自己安排了旬休。”梅寒说完就转身,抬步就走。
明月忽然高声长叹道:“那话本子说啊、你我二人早已两心相许,誓死要做那——”
梅寒闻言走得更快,三两步跃至窗边,脚尖一点便翻身从三楼跃了出去。
竟是连门都不愿意走。
“——上辈子的冤家!”明月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勇敢做自己主人的梅寒借探出的檐角缓下冲势,最后踩了梅花枝,轻巧单膝落地。
抬头时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是一个叫燕儿的小姑娘。小姑娘三四岁时,短褐不蔽体、黎藿未饱地流浪街头,竟把那雪团当成馒头啃。梅寒救济过几次,后来了解到小孩儿家里只有一个病重的爷爷,便想着多照顾一点,把爷孙俩接到他城内的住处。但他是黑夜里的刀,仇人不少,担心给接济的人引来祸患。后来是明月做主,在明月阁辟了个后院,建救济堂,接纳梅寒平日里救下的孩子。
转眼已经两年了,燕儿养的挺好,她睁着一双澄清的眸子,一根手指头向上指着,问道:“哥哥,你是从上面飞下来的吗?”
对着小孩儿,梅寒比往日温柔多了,眸子里也不冷了,他弯了弯嘴角点点头。
燕儿目光专注地看着梅寒,道:“哥哥,快到上元节了,我可以放花灯吗,我想给爷爷许愿给哥哥许愿。”
梅寒眉梢一动,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平视燕儿,缓声道:“院里有个池子可以放花灯,过几日我也可以带你去城外。”
燕儿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一道清亮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让你梅寒哥哥去最热闹的灯节给你放一盏最大最好的灯!”
燕儿闻言抬头看着明月从三楼窗口旋身而下,人随着声音一同落地。
明月似乎没看到梅寒的目光,只是弯着腰笑盈盈地对燕儿说:“在京城有最大的花灯,许愿可灵了,让你梅寒哥哥替你放一盏好不好?”
燕儿闻言看向梅寒,虽未言语,但眸子里的好奇与期待都快溢了出来。
明月这时也好整以暇地挑眉看向梅寒。
梅寒起身,皱着眉头对燕儿道:“你若是想要,那我便……”
话还未说完,面前两颗脑袋便一齐重重点头回答他。
梅寒叹了一口气,看了明月一眼后,便自顾离开了。
明月看着梅寒离开的背影露出柳暗花明的笑容,她摸了摸燕儿的头以示欣喜。
燕儿抬头问道:“哥哥去灯节会开心吗?”
明月点点头,她指着院里的梅树问道:“这是什么?”
“梅花树。”
“梅花盛放时才是最好看的,”明月垂眸笑了笑,轻声道,“你哥哥呀,是去开花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