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天正小雪。
簌簌纷纷的雪花像一只只玉蝴蝶似的,细碎地坠下来。蝴蝶儿好舞,怡然落在王府内丛丛簇簇艳得晃眼的山茶花上。偏有的耐不住寂寞,长了心思似的想依在廊下人的发上、肩上,却被一把纸伞凭空拦下了。
也有借风的,飞入伞中,悄悄看一眼伞下如清风朗月般的白衣公子,便乖乖化在了修长的指尖。
落逐风在伞下拢着外氅,垂眸捻了捻手指。
过了片刻,王府的管家便迎了过来,边恭敬地引着落逐风入内,边道:“先生可以直接在厅内等着的,雪大风寒,若是冻着了可怎么办?”
落逐风闻言笑笑:“府上山茶秾艳盛极,一时被迷住了眼。”
“三小姐喜欢,王爷便移了不少稀罕品种入府,现下府中无其他可与斗艳的。”管家答道。
落逐风点点头:“王爷情深。”
管家在堂前止了步子,轻声道:“所以今日王爷从宫中回来好似不大高兴,节后陛下要给几位爷选妃呢,还得您看看给出个主意。”
落逐风微微颔首。
正堂内,五皇子萧遥正聚精会神地给一簇开得红艳的山茶花剪枝,看到落逐风进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随便坐。
屋内暖和,落逐风褪下外氅,啜了一口热茶暖了暖身子。他抬眸看着萧遥认真的样子,倒是觉得管家的担心有点多余。
待身子回暖,落逐风开口道:“王爷的雪里娇竟是比丹砂还艳,我看过不了多久,王府上下要伺候的得是牡丹国色了。”
萧遥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修了一根偏枝,随口道:“牡丹也好,山茶也罢,若是有人喜欢,我便改了山茶叫国色又如何?”
落逐风闻言微松了一口气。萧遥钟情于右相沐府嫡女,也就是管家口中的三小姐。落逐风是要助萧遥登大鼎的,如今的皇子选妃、未来的天子后宫,是一道坎还是无足轻重的石子,全凭萧遥的情意有多深。
萧遥剪完枝,接过侍女的帕子擦了擦手,微嗤一声:“万福生就是操心的命,也不知道是哪个府里的管家。”
落逐风抿了一口茶,替万管家说了句好话:“日后掌管大内,更得操心了,如今心细是好事。”
萧遥闻言看了落逐风好几眼,在主位落座后,隔空点了点他:“你今日……话里话外太狂了些啊。”
又是牡丹又是大内的,好像明日他萧遥就坐的是那上梁皇宫的九龙宝座了。
落逐风垂眸看着杯中根根竖挺的浮茶,淡淡道:“我无路可退。”
萧遥轻轻挑眉一笑,颇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别高兴太早。”
片刻又正色道:“今日依你之言,我没有接灯会的御前宫防任务,顺势让给萧璃了,只接了城内民防,修缮民舍,安抚城内因雪大而压塌房的百姓。我估摸着萧璃这时候正高兴地骂我傻呢。”
落逐风闻言放下茶盏,轻笑一声道:“那便让璃王爷高兴几天好了。宫防是御前出风头的好事,但若是没做好,可是要株连的罪。”
萧遥看他一眼,也明白他的意思,挑眉问道:“要我加把火吗,会不会太险了?”
落逐风摇摇头,轻声道:“王爷安心缮治民间,把民声好好赚手里。灯节盛会四方来朝,这把火,有的是人愿意添。”
“言之有理。只是若真有人胆大包天,会不会伤了父皇,父皇如今病重,一点惊吓也受不得。”萧遥道。
还未等落逐风答话,萧遥忽的转了话音自己答道:“想必是我多虑了,毕竟现如今圣上红人是落相。落相一路青云,不但仪表堂堂,身手也是了得的。”
落逐风接住萧遥探究的目光,稳稳答道:“长兄善得青眼,人前风光无两,人后也是要修身养性的。不才以‘风先生’入府,王爷身后还有沐相鼎力相持,落府持中立是为了成全王爷这棵日渐丰盈的玉树,不招坏风的。”
·
落逐风回府时,已是暮色沉沉了。
风雪初霁,寒色却是未减半分。落逐风甫一入府,便被正堂小厮唤住。
“三公子回来了,相爷邀您入堂内用晚膳呢。”
入了院子,落逐风出声疑道:“相爷今日也回府了?圣前不忙么?”
“忙!怎么不忙!可再忙也要捉你回家吃饭,还不快进来。”落府相爷,落惊霜,此时正抱着只黑猫,懒散倚在门边对落逐风笑道。
落逐风闻言也弯了弯嘴角,他这哥哥在别人眼里是生着副秾丽妖冶皮囊,瓌姿艳逸,明眸善睐间跋扈的弄权之臣。可在他眼里,只是闲来招招黑猫,无事逗逗弟弟的寻常兄长。
等兄弟二人用完晚膳,落惊霜招了小厮看茶,抚了抚怀里黑猫,漫不经心道:“匪乌吃的都比你多,下次我也给它看个座,让你俩好生比比。”
那只黑猫便唤匪乌,不知道落惊霜什么趣味,现下也不知道他什么心情,但落逐风知道这是在骂他。
落逐风乖乖受骂,也没敢应声。
“‘风先生’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遥王府也日渐风生水起,怎么,你俩没策个马去看看京都的长安花?”落惊霜不是个嘴软的人,能讽上几句的可劲儿嘲。
落逐风面上不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落惊霜还想再讽上几句,黑猫匪乌不知是看向什么还是待厌了,跐溜一下从落惊霜怀里逃走了。
小厮眼疾手快跟过去,落惊霜摆了摆手道:“随它去,待晚些给它剪剪指甲,都退下吧。”
落惊霜看了岿然不动的落逐风一眼,又想到了今日见的一位,心里暗叹了口气,一个两个的,棉花似的,还不如一只猫有脾性。
待到众侍退下,落惊霜定定看着落逐风,片刻,眼尾的钩子垂下来,执着盖碗把茶叶往旁边拨了拨,轻描淡写地抛了一句话出来:“落逐风,你不信我。”
落逐风闻言抬眸,轻声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闲得慌去费尽心神做什么‘风先生’?五年前的事我护不住你么?我落惊霜弄权数年,不求名声,不就只求个落府周全吗?二妹不喜皇婚牵制,我便纵着她由着她嫁到草原。你呢?五年前的事给你吓破胆了?好好的一双杏林圣手……”落惊霜一时气头正盛,重重搁了茶碗,冷着声音道,“乱搅什么风云!”
落逐风闻言起身,亲自给落惊霜重新添茶,待到他气头下去,轻声安抚道:“大哥真是冤枉我,你是我在这世上的血亲,我怎么会不信你啊。”
“五年前……是我的私事,大哥若是出面,便代表落府要明着结党,九龙夺嫡,若是一步错,则满盘皆输。落府要是在漩涡里求稳,那时候便不能动。”
落惊霜掀起眼帘,又挑了一句:“所以你上赶着入世,把风云都往遥王府里搅?”
落逐风微笑颔首:“他赢面最大。”
说着又一抬眼,看向落惊霜眉眼弯弯道:“且目前来看,我与大哥殊途同归。”
落惊霜是圣前红人,在圣上病重之日尤得圣宠,是人人想拉拢的对象。可偏偏落惊霜无党无偏,稳着中立,谁也拉不动。
但落逐风心里明镜似的,看着端水比谁都平的落相,水早洒到背后人一身,心偏的才是谁都拉不回来。而背后人也是支持五皇子一派。
落惊霜不说,落逐风便权当未闻。
闻言,落惊霜微睇了一眼落逐风,随后收回目光,长睫掩下,藏住眼里绮艳风光,藏住眼里复杂情绪。
半晌低低叹了一声道:“我管不着你,谁让我落府个个痴情,甘愿去做轰轰烈烈的飞蛾。”
从正堂内出来,落逐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觉得自己方才说错话了,勾了落惊霜不好的低沉情绪,颇有点后悔。
但此时看着院落里大雪压枝的景色,又觉得落惊霜说得没错。
他叹了一口气,对着近侍顾免喃喃问道:“今夜,有月亮吗?”
顾免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天色,答道:“估摸着今夜看不到。”
落逐风闻言轻“嗯”了一声,又低语了一句,便进屋了。
声音细微,但顾免也是江湖高手,还是听了清楚。
他转眼看了看院中的花,又看了看落逐风的背影,总觉得有一丝难过的意味。
落逐风那句细微的轻叹,不知叹的是花还是什么。他低喃。
“月亮看不见,我的梅花也瘦了。”
夜笼寒月,雪压枝。
梅花消瘦。
不敢问。
可添衣、可…还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