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惜春客栈。
不知是仗着地处百里外的京郊地势,还是客栈东家格外马虎胆大,正值国丧,客栈门头不按规矩挂上丧幡,仅仅取下年节灯笼应付了事。
“二楼临窗雅间,可赏好风景。日后若是途中乏累,寻家春字牌客栈歇歇脚,喝口热茶。”
梅寒正偏头望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雪,被坐在对面的落逐风温润的嗓音唤回神来。
他看着落逐风不急不缓地挽袖沏茶,淡声开口道:“春字牌……皇家产业?”
两日前,宫车晏驾,五皇子萧遥接先皇遗诏即位为新帝,该算是正统皇家了。
“相见欢,是王……陛下的。”落逐风抬头对梅寒笑了笑,轻声否认,“惜春开遍江南江北,姓落。”是我的。
“日后需要谍报或是人手,惜春永远为你开放。”因为我的也是你的。
后半句落逐风咽了没说,梅寒却也没接他的话。
梅寒嗤笑一声,落逐风给他沏的茶他没碰,他顺手捞过春碧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抬头冷冷看了落逐风一眼,道:“三公子,我们都没忘吧,五年前我就不姓落了。”
梅寒所提是五年前的旧事。
梅寒……那时还是落寒与落逐风自幼相识,他本是孤儿,幼时出身于一个远离京都叫做“蝶谷”的地方。五年前,也是他陪落逐风行医的第五年,那时候他回蝶谷替落逐风寻一些不常见的药,路上耽搁了些,等他回到落府时,落逐风已经病重了。正逢落府相爷落惊霜出京公干,阖府上下没有掌事的,乱作一团。落逐风染的怪病比伤寒疬疫严重,且具有相染性,梅寒从府里下人口中得知,落逐风便是相染而得,他几日前曾医治过一个孩子,如今医患二人双双病重。落逐风把自己和那个孩子转移到别院,与世人隔开来,自诊自医了好几日,药方倒是写出来了,但缺了一味药。巧的是,那味药梅寒从蝶谷带回来了,不巧的是,带回来的药物只够一人服量。梅寒不顾落逐风阻拦,也是他第一次不顺从这个人。他把药按方煮好,想法子给人服下去,救回了落逐风。
那个孩子病死了。梅寒承受了落逐风的怒火,却没料到落逐风因此收了他的姓逐他出府。他本是落逐风亲自接进府里的弟弟,落家的小公子,因他擅自取舍,落逐风逐他出京,从此与他断了关系。
接着便是他凭刀立命名唤梅寒的五年。哪怕这五年二人形同陌路一面未见,梅寒也从未后悔过,救自己的心上人怎么会后悔呢?
唯一迟疑过的,是落逐风这五年从医者变成谋臣,从打马游街的相府公子变成计不下坐席的幕后先生。
是因为那个不治身亡的孩子吗?本应悲天悯人的医者,却让药饵为刀刃,不立德也不立道。
……
提起旧事,两人双双静默下来。又许是离别在即,质问、解释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落逐风看向窗外寒天飞鸟,轻声道:“雪停了。”
雪停了,人便留不住了。
落逐风与梅寒一道出客栈,等着小厮牵马过来。
梅寒回身看了看客栈门楣,对落逐风道:“就算是朝廷新贵了,该守的规矩还是守守吧,鸟尽弓藏的道理你比我明白。”
他指的是客栈门头不依国祭悬挂白灯笼,落逐风对此却不置可否。
小厮把马牵了过来,挂好鞍囊。梅寒上马前,落逐风忽然唤了梅寒一声:“落寒。”
梅寒身形一滞,回过头来看他。
“所有人都劝着你来见我,了我憾恨。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脆弱,唯一的遗憾便是一句迟到了五年的话。”
落逐风看向梅寒的眼睛,轻轻一笑,眉眼温柔极了,恍惚让人误以为回到年少模样,他们相依相伴,似乎从未分开过,衰飒五年,不过大梦一场。
“我只是想说,落寒,你的人生属于你,你所认为的过错便交给我,放下心上的枷锁吧。”落逐风轻声道,“安稳好眠。”
梅寒霎时沉默下来,无梦无幻,他连他五年来难以入眠都知晓。
五年前是分别,今日才是离别。
梅寒没有回应落逐风,沉默地翻身上马,落逐风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梅寒扯着缰绳,蓦地俯下身来,贴向落逐风的耳旁,贴得极近。
梅寒在落逐风耳旁近似呢喃道:“我认了,哥哥。”
“来日燕尔新婚之日,便是你我情断义绝之时。”
梅寒偏头深深看向他。
我接受与你之间的所有相见与离别,我永远不会祝你大喜新婚,满堂儿孙。
说完也不看落逐风,策马扬鞭,带着默然张扬的尘土离去,再也没有回头了。
落逐风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方轻声自语道:“不会。”
至于不会什么,便无声地散落在风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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