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红枫树

明潇打了盆水正擦着。

墨团儿消停下来,在一旁悠闲的荡秋千,忽然瞧见路上远远走来一人,看着眼生,应当是新进的小仙官,像是冲文山阁来的,大早上的来文山阁啊,何以好学至此?墨团儿眼珠滴溜溜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明潇擦得差不多本想端着水盆回去,墨团儿突然“啊”了一声,明潇就回身去看,结果一转身正撞上一个人,水盆一歪,半盆水都洒出来,明潇眼疾手快迅速催动灵力,以御水之术引走了大半的水,但还是有一小部分洒在来人身上,

“哎呦!”

那人喊了一声,是个女子声音,饶是惊叫,空灵悦耳。

明潇连忙放下水盆去扶那女子,“你没事吧,我方才没注意。”

女子嫣然一笑,“没事的,只是吓了一跳,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小心。”

明潇道“你这衣服湿了吧?可要换一身?”

女子没说话,伸手拂过方才被水泼过的地方,水迹瞬间像是被吸收了一般融进衣衫里消弭无形,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女子这才开口“不妨事的,此乃东方大泽之上潋滟霞光织就的霞光锦,些许水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明潇夸赞道“真不错啊。”要真湿了,还挺麻烦,林耕这大概没有女子衣衫,明潇得回辰熙宫取衣裳。

女子慷慨道“你喜欢?我与小仙官投缘,改日我送你几件。”

明潇懵了“啊?不用了吧。”这也太客气了。

“这不算什么,小仙云煦,是新进九重天听讲的仙官,这会正要去明理堂,只是小仙初来乍到,这天界仙宫神殿林立,我一时看花了眼,寻不到路了,原是来问路的,不知道小仙官可否为我引路啊?”

明潇这下犯了难,要说引个路嘛,小事一桩,何况方才明潇还泼了人家一身水,赔罪是理所应当,可是明潇自己根本还没逛过这九重天,去辰熙宫是轻车熟路,但明理堂那地方,明潇连大门也没见过。

明潇眼睛一瞥,看见墨团儿了,于是指了指墨团儿笑道“小仙明潇,在文山阁当值,这位是墨团儿,我虽不知明理堂如何走,但云煦放心,墨团儿知道,他能带你去。”

墨团儿本来还在秋千上悠闲晃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听明潇这般说,登时瞪大了双眼。

明潇抬了抬下巴,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本来就是你惹的事,你管。

云煦笑了笑道“也不必特意送我,帮我指一指路就好。”

于是墨团儿叽叽喳喳的跟云煦交代了路线,说的七弯八绕的,云煦竟然也听的明白。

云煦记好了转头道“明潇,今日我有课业,哪日得空了我来寻你可好?”

明潇道“自然是好。”

云煦转身走远了。明潇跟墨团儿算账“你方才喊什么?”

墨团儿讨好的笑笑“开玩笑的,我就想吓你一下,没想到你会泼人家嘛!”

明潇道“这还是我的错啦?”

墨团儿从善如流“我错了,明姐姐。”

明潇这才满意了,看着墨团儿突然笑了笑。

墨团儿被看的不自在,谨慎道“怎,么了,你干嘛一直看我?”

明潇慢悠悠的道“有人闯祸了吧,大早上的在外面瞎晃悠!闯什么祸了,说来听听,不严重的话,我替你说说话。”

墨团儿道“我哪有闯什么祸?”

明潇道“哦,没有啊,那我要告诉林耕说你在院门口不知道瞎晃悠什么呢。”

明潇作势要走,墨团儿到底是小孩,一下就慌了,起身拽住明潇踟躇道“明姐姐!也没什么,我就是打破他一个砚台,怕他骂我,出来躲躲。”

明潇奇道“那你让他骂一顿不就好了嘛!”

墨团儿道“他不止骂我,他啊,有毛病,喜欢在清晨时分,罚我在外面挂着,有时他心情好,就叫我用原本的样子在这晃,有时心情不好,就把我变做个牌子啊,花啊,鸟啊的。路过的小仙娥都笑话我呢!”

原来这就是在外面当招牌啊!

此时恰有两个小仙娥走过,看见墨团儿在外面晃,“呦,墨团儿今日又闯什么祸啦?”

“今日不变作狸奴啦,上次那小狸奴可爱的紧呢。”看墨团儿气呼呼的,两个小仙娥笑着走远了。

明潇道“那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墨团儿道“不想被变成什么奇怪东西,就自己出来了。”

墨团儿不明白,明潇却了然了。

日月星辰,云霞雾霭,皆有灵气。墨团儿是书灵,吸取日光之力修炼正相宜,按照常理,正午之时,日光最烈,若要修炼,午时最佳,只是墨团儿仙体羸弱,正午日光刚烈会灼伤他,林耕不得已,只好让墨团儿在晨光熹微之际,吸取灵气,养护仙体。

在此事上,林耕用心良苦。至于变作木牌什么的,约莫是嫌墨团儿太吵了,他自己出来不大声嚷嚷,林耕压根不管他。

明潇道“你不要吵,林耕不会管你的。”

明潇收拾东西进了文山阁,林耕已坐在案前看书,脸上仍旧挂着菩萨笑。也不管石墩子擦得怎么样,只催促明潇快点看文书。

明潇方才生出的一点感动一下就消散了,笑里藏刀的伪君子。

又忙活了一上午,明潇今日已熟练许多。晌午时分,有仙娥来送吃的,明潇高兴极了,今日菜色丰富不少,林耕说昨日匆忙,有什么吃什么,今日的都是吩咐仙娥特意做的,明潇轻易就在二楼找到墨团儿,早上那阵子过去,墨团儿就回二楼老实呆着了,明潇和墨团儿吃的挺满足,林耕依然爱吃甜的腻人的糕点。

但是看着墨团儿一个人就吃掉一大半的饭菜,明潇震惊不已“你平时给他饭吃吗?”

林耕也很震惊“平时他就跟我一样吃点心,也没见他这么能吃啊!”

明潇心说,就你那齁死人不偿命的点心,除了你谁吃得下去啊,怪不得这墨团儿没事就爱吞几本书呢。

下午又忙活了一阵子,明潇正将处理好的文书整理归档,文山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褚清枫。

褚清枫平时就跟林耕相交甚密,今日也不过是寻常来访,找林耕喝茶下棋罢了。

近年来人间天界太平得很,没有什么凶兽作乱,也没什么瘟疫横行,许多神官也就清闲的过日子,日常修行,插画饮酒,品茶下棋,好不快活。

褚清枫飞升前是个将军,如今太平盛世也无用武之地,和林耕相比,他是个闲的不能再闲的闲人了。

不过有时候下界哪个地方出点不大不小的乱子,他都主动请缨去收拾,别的神仙也乐得清闲,因此几百年来,就他下界下的最频繁。

别的神仙要么在天界待得多,要么在人间做守山的山神,要么就是像虔川那样,留恋人间繁华,领个闲职,长久待在人间的。只有他今朝在天界,明日在人间,来回倒腾。

听说从前这位将军未飞升时,有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总角之交,两小无猜,门当户对,任谁看了都道是一桩好姻缘,可惜世事无常,两个人最后还是有缘无分,情深缘浅。

神仙飞升也就和凡人斩断尘缘,不该有情了,奈何这位褚将军飞升了也没能放下这段姻缘。初上来那几百年,天上地下的找那个凡人,其实就算是喜欢个凡人,带上九重天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日后能修炼有成,神仙眷侣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按理说一个凡人能有多难找,可是据说那位姑娘之所以遍寻不到,是因给神器离甲炼器时,跳入幽冥烈火成为器灵,封印混沌后便消散了,那这就是件大事了。

所谓幽冥烈火,乃是不灭之火,刚烈至极,即便是神仙跳进去,也要修为散尽,根骨全毁,想要修复,也要上千年的修炼,方能有些起色。

凡人啊,是该魂飞魄散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寻不到一丝痕迹。

因为这个事闹得九重天上下皆知,裕德大帝还特意寻褚将军密谈了一番,谈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后来褚将军终于不大张旗鼓的找了,大家都说找了几百年都无果,褚将军这是死心了。

人界有乱子他也照常去,事情了了就会在那待上几天散散心。

不过人间大多数时间还是太平的,褚将军不喜交际,常来往的就是一同飞升那几人,平时就在他的枫林里待着,偶尔会来文山阁找点种树的书,当然最经常的还是和林耕下棋聊天。

明潇来文山阁之前,柳沐就与她讲过这种种过往,在文山阁会碰见褚清枫,明潇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今日褚清枫进到文山阁时,平时跟着林耕的应和不在,从旁协助的是个女仙官,这小仙官看着有些眼熟。

林耕见他来了道“你来的巧,今日公务正巧忙完。”说罢起身要引他去后院坐。

明潇心虚的转身,生怕褚清枫注意到自己,正欲趁个空挡悄悄溜走。

褚清枫却看向明潇道“应和不在?你这新来的小仙官有些眼熟呢!”

林耕见他看向明潇,就回道“哦,是我疏忽了,这是明潇,哎,我想起来了,你们是熟人,你那棵树不就是明潇拔的吗?”

明潇无语望天,她眼睛都要眨烂了也没能阻止林耕那张破嘴,她来这里一定是上天安排的历练,过了可以飞升神官的那种。

明潇艰难的笑了一下“那是误会,是小仙术法不精,我实在不知那是将军心爱之物,知道的话是万万不敢冒犯将军的。”

褚清枫若有所思喃喃道“明、潇,我自然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可明潇的禁足都已解了,我那红枫树却娇贵得很,如今还是半死不活的,这可怎么算?”

明潇只好问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褚清枫看向明潇道“我前些日子下界料理了几只妖灵,颇有些难缠,近来身体略感疲乏,没精力照顾我那枫树了就劳烦小仙官每日得空来枫殊殿替我料理料理?”

林耕在一旁心下鄙夷,你一个神官,还是个将军,一两个普通妖灵罢了,哪那么容易疲乏,面上却不动声色。

明潇心说什么妖灵,有点本事。嘴上不忘关心“竟有这样厉害的妖灵,那将军可受伤了?”

褚清枫微微一笑“多谢挂怀,未曾受伤。”

明潇道“那便好,只是将军,小仙不懂种树。”

褚清枫盯着明潇“不懂吗,没事的,我懂就行,还是说其实明潇你不愿意?”

明潇哪里敢不愿意“怎么会,自然愿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听了这话,褚清枫终于大发慈悲将目光收回去,转而跟林耕说“借你的人一用,不介意吧。”

林耕引着他往后院走“既然明潇自己同意,我有什么介意的。”

两人到了后院,林耕看着明潇没跟过来才说“你干什么,明潇怎么得罪你了?你可别跟我扯什么树不树的,那树长了几百年都快化形了吧,前些年还有些水土不服的毛病,现下适应了,好养的很,再说你几时这般计较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跟你说,她是射微宫里的,送到我这托我照顾,我肯定是要护着她些。”

褚清枫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林耕,沈钰的画像,你是见过的吧?你觉不觉得,明潇眉眼间很像她?”

林耕愣了一下,沈钰啊,褚清枫很久没提这个名字了,他都快忘了。

“啊?莫非你想说,明潇就是沈钰么?”

林耕觉得不可思议,“可沈钰她,是凡人啊,而且她已经……,”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林耕没说出口,但未尽之言,褚清枫心如明镜。

“如何没有?”

褚清枫控制不住的大声反驳“或许上天有好生之德,感念沈钰祭器救人之功,留她一缕残魂转世,你我皆因在那凶兽降世之劫里有救世功德飞升,沈钰以身祭器,如何不算救世,又如何不算有功德?为何独独她一人神魂俱灭?”

林耕安抚道“你别太激动,清枫,以我看来沈钰自然是有大功德之人,可是她与我们不同,你是知道的,幽冥烈火之下,凡人魂飞魄散,君上也曾说过,没有回转之力,我们找过命簿的,命簿上已经没有沈钰的名字了,何况你还拿着‘寻隐’找了几百年也没发现什么,你不能因为明潇和沈钰有些相似,就说她是沈钰。清枫,千百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么?”

褚清枫忽然拽住他的衣袖,激动道“林耕,就是‘寻隐’,三个月前,我在下界料理妖灵事毕,照旧催动寻隐,从前我每次用,寻隐都没有反应,我一度怀疑它有问题。可是那天,我刚将灵力注入寻隐,它就突然急速转动,华光闪烁,直指青天,第二日我就在天枢街遇见明潇,只是那天我神思不定,未能细看。后来我去明理堂看过,新进的仙官里没有像沈钰的,我正踌躇不定,想来与你商议,方才我一进文山阁,看见明潇低头整理书册,就莫名熟悉,我觉得她就是沈钰。”

林耕犹疑道“你真这么感觉?不会出错吧?沈钰的画像千年前已无火自燃,尽数毁去,你真的还记得清她的样子吗,清枫?我自诩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可就连我,也不敢确定。”

褚清枫低下头“只是隐约记得,一千年了,林耕,太久了,大家都忘了,她的父母、兄长,朋友都记不得了,可是这世上总要有人记得,我不敢忘,可我日日回想,也还是在遗忘,若我忘了,我怕她真的就消失了。林耕,你还记得你恩师的模样吗?”

褚清枫说到这里,声音已经颤抖。

林耕看着他,又想起故人,此时他真真切切的感同身受“是啊,怎么能忘,你说的对,若连你我都忘了,这世上就再没人记得他们了。如此说来,我细细回想,大约真有些相似。”

褚清枫端起茶杯“没有线索,我尚且找了千年,有了线索,我总要试试。”说罢将残茶一饮而尽。

林耕点头道“好,你既然不会为难她,我没什么意见。”说完又疑道“哎,你不是有寻隐么,你直接试试不就好了。”

褚清枫面色古怪“寻隐那日用过后就炸了。”

林耕刚入口的茶直接‘噗’的一声喷出来“咳咳咳,啊?炸了?”什么情况啊,上古神明匠造的神器,好好的上万年了都没什么事,你褚清枫直接给用炸了?你到底怎么用的啊?

褚清枫躲开林耕喷的茶,又抹了抹脸上溅到的茶渍,嫌弃的看着林耕“你那么惊讶干什么,脏不脏啊。”

林耕郁郁道“不能修吗,拿给赵翊试试,或许还能修好。”

褚清枫淡然道“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林耕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少顷,林耕微微一笑道“此物我是跟仁景君上借的,既是你用坏的,你去解释。”

褚清枫奇道“好好的,你借的东西,干嘛我去请罪,不去。”

林耕还是那个笑容,表情一点没变平静道“反正我说了是替你借的,冤有头债有主。”

褚清枫“……”

林耕见褚清枫无话可说又补一刀“便是我不说,难不成你以为君上就猜不出吗?”

当然猜得出,裕德大帝何许人也,天上地下,有几件事瞒得过他。况且这事,明摆着的。林耕这般说,褚清枫甘拜下风。

明潇看两人进了后院终于松了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种树就种树吧,应该还不至于为难她。

明潇到楼上整理书册,下来后没多久,两个人才从后院回来。

林耕看见她便说“明潇,既然清枫找你有事,你且去吧。晚些不必再回来了。”

明潇点头道“好。”

明潇还没去过枫殊殿,只听柳沐讲过枫殊殿枫树多,华盖如云,灿若落霞,煞是好看,乃是天界一名景,裕德大帝曾在枫林摆酒设宴,席间盛赞不绝。

话本里说百闻不如一见,正是如此。

枫殊殿位置稍偏,与其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枫林掩映下的世外幽居,红枫树层层叠叠,灿若云霞,此时日影西斜,阳光映在枫叶上,似有细碎金斑,光华流转。

处在枫林之中,身旁有枫叶正翩翩而舞,似群蝶嬉闹,脚下是落叶铺就的红色小路曲折蜿蜒,到尽头是一座观景的凉亭,高处挂了一张匾,写的是‘观枫’二字,亭子边坠了块小木牌垂着一穗赤色流苏,上书‘曲径通幽处’。

两处字迹并不相同,前者刚劲有力,后者端正内敛,分明是两人所书。

明潇看那匾额上的字,恍若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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