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转眼就跳到了十一月六日。
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城市华灯初上,将冰冷建筑物的棱角轮廓都模糊成一片迷离的光晕。
萧慕冉与简十初同往常一样并肩走出公司旋转门,脚步踏在归途的梧桐道上。两人之间隔着半米远的距离,像是被无形的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晚风料峭,卷起几片枯叶,在她们脚边打着旋儿,复又落下。萧慕冉习惯性地将风衣领子拉高,遮住小半下颌,只余下一点冷玉般的肌肤和线条略显冷硬的唇线。简十初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她被风吹起的几缕乌黑发梢,心里有细小的涟漪无声荡开。
这几日,简十初每天都在想该怎么给萧慕冉过生日。
如何对她说“生日快乐“这四个字的祝福?该怎么把那条玫瑰项链送给她?萧慕冉会不会很惊喜?或是……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呢?……
无数的疑问在简十初大脑里盘旋,简十初此刻不仅紧张,心里还有些小兴奋。
*
公寓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城市的喧嚣。暖光流淌,瞬间拥抱了归人,也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细微的尘粒。
“晚上……想吃什么?”简十初从卧室里换完米白色睡衣走出来,试探着问。
“随便。”
“那我去做,你等着。”简十初的声音立刻接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快。这轻快像薄薄的糖衣,裹着底下汹涌的期待与忐忑。
萧慕冉脱下风衣挂好,动作利落。她习惯性地走向那张宽大的灰色沙发,身体陷进去,目光投向落地窗外已然浓稠的夜色。
厨房方向很快传来令人心安的声音:水龙头哗哗的轻唱,案板上利落有节奏的笃笃声,然后是热油亲吻食材时滋啦一声轻快的欢呼,混合着食物逐渐被唤醒的醇厚香气。
这气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丰盈、更加复杂。
萧慕冉微微侧首,视线穿过客厅与厨房之间的半开放隔断。
她看见简十初系着素色围裙的背影,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影。她正低头处理着什么,微卷的长发有几缕从耳后滑落,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的动作依旧流畅,但萧慕冉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那握着锅铲的指节似乎用力得有些发白,偶尔一次抬手拂开额前碎发的动作,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
约莫一个小时后,简十初从厨房探出头:“可以吃饭了。”
萧慕冉正好换完黑色长睡袍出来,她的两只手还在腰前系着长到膝盖的腰带。
走到饭桌前,她不由得愣了一下。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比往常丰盛了许多。
油焖大虾色泽鲜亮,琥珀色的汤汁裹着鲜虾;虾仁滑蛋泛着嫩黄,点缀着一些剁碎的西兰花;还有一盘清炒时蔬和一碗菌菇汤,最后一道菜是东北的特色菜——地三鲜。
“这些是我新学的。”她指了指桌面,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骄傲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尝尝看。”简十初把筷子递给她,眼里带着期待的光芒,脸颊因为刚才在厨房忙碌而透着淡淡的红晕,更显得肤色白皙,眉眼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瓷器。
萧慕冉依言坐下,拿起筷子。她夹起一块裹着琥珀色酱汁的大虾,肉质软糯,咸甜适口,火候精准得无可挑剔。
她慢慢咀嚼,然后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还不错。”
中规中矩的评价,可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简十初见状,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像是得到了嘉奖的孩子,也拿起筷子尝了起来。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有碗筷碰撞的轻响,氛围比以往融洽了许多,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疏离,似乎在食物的香气中渐渐消融。萧慕冉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简十初低垂的、专注用餐的侧脸,掠过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就在这时,清晰的敲门声笃笃响了两下,不大,却足以穿透餐厅的寂静。
萧慕冉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门口,这个时间会是谁?她印象中自己在这座城市没有往来密切的朋友,公司的同事也不会来家里拜访。
简十初却像是早有准备,放下筷子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蛋糕店的配送员,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方形蛋糕。
“您好,是简小姐订的蛋糕吗?”
“是我,谢谢。“
简十初签收后,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抱了进来,放在餐桌上。
萧慕冉的目光落在蛋糕上,瞳孔微微收缩,脸上满是惊讶。蛋糕不大,表层覆盖着淡粉色的奶油,点缀着新鲜的车厘子和薄荷叶,周围用一圈奶油做花边围着。
“你……”萧慕冉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被遗忘太久而显得茫然的沙哑。她的视线牢牢锁在蛋糕上,仿佛在看一件来自久远时光、早已褪色的信物。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简十初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过生日,怎么能不吃蛋糕呢?”
生日?萧慕冉已经太久没过过生日了,她甚至已经快忘了生日该怎么过,怎么庆祝。这些年,她忙于学业和工作,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生日对她而言,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她没想到,简十初竟然还记得。
见萧慕冉还站在原地,眼神里是难得一见的怔忪。简十初忍不住笑了,笑意驱散了方才的紧张,染上眼角眉梢,“愣着干嘛?”她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热的温度,轻轻握住了萧慕冉微凉的手腕。
萧慕冉任由她牵着走到餐桌前,脑海里一片混乱。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带着暖意,还有几分酸涩。她看着眼前的简十初,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简十初没注意到她的失神,啪嗒一声,关掉了餐厅的主光源。世界瞬间沉入一片温暖的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浮光,隔着玻璃,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模糊跳动的光影。
简十初划亮一根火柴,微小的火苗跳跃着,带着硫磺的微涩气息。她俯身,用这簇小小的光明,点燃了蛋糕上那几根纤细的蜡烛。
橘黄色的烛光瞬间成为整个空间唯一的光源,温柔而执着地跳跃着,将两人的脸庞映亮。那光晕在萧慕冉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柔影,也照亮了简十初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温柔。
“慕冉,”简十初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烛光营造的静谧,“许个愿吧。”
“慕冉”——这个称呼,跨越了十一年漫长的空白和重逢后的疏离,带着一丝久违的亲近,猝不及防地撞进萧慕冉的耳膜。
自重逢以来,简十初一直恭敬地叫她“萧老师”,这是第一次,她又听到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一前。
她像是被这声呼唤定住了,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时光骤然倒流,冰封的记忆深处,那个扎着麻花辫、总跟在自己身后软软糯糯喊着“慕冉”的小女孩,与眼前这个在烛光里温柔注视着她的身影,微妙地重叠了。
她几乎忘了如何呼吸。眼前温暖的烛光,简十初专注而温柔的目光,空气里甜腻的奶油香……这一切都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像一个易碎的、包裹在肥皂泡里的梦境。
十一年了,生日的概念早已被生活的尘埃覆盖,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甚至习惯了日历翻过这一天时,心湖不起一丝波澜。可此刻,这点点烛火,这声呼唤,却像凿开冰面的铁钎,让深埋的、关于生日的微弱暖意,挣扎着透了出来。
她闭上了眼睛。
眼睑隔绝了烛光和简十初,世界沉入一片深红。然而,就在这片私密的黑暗里,她感受到简十初的气息靠近了,带着厨房的烟火气和一种独特的、干净又温暖的栀子花香。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被极轻极轻地提起,带着丝绒摩擦的细微声响,悬停在她的眼前。
许完愿,她缓缓睁开眼。
烛光跳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米白色的首饰纸袋,上面印着店家的logo。它被一根纤细的银色链条悬着,在简十初白皙的指尖微微晃动,像一颗在夜色里沉静呼吸的星。简十初的脸在烛火柔光的边缘,笑意清浅,眼底映着跳动的火苗,亮得惊人。
“慕冉,生日快乐。”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穿透了萧慕冉那层坚硬的外壳。
“这是……”萧慕冉的声音干涩,几乎无法成句。她看着那个丝绒小袋,目光像是被粘住了。
“项链。”简十初回答,眼里充满笑意,脸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你可以现在就拆开看看。”她将纸袋递到萧慕冉手中。
那纸袋的触感细腻而微凉。萧慕冉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收紧的丝绳,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同样米白色的方盒。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她打开了盒盖——
银白色的光芒在烛光下无声流淌。盒内丝绒凹槽里,静静躺着一枚玫瑰银项链。
吊坠是一朵完全绽放的玫瑰,每一片花瓣都经过精心的雕琢,薄如蝉翼,边缘卷曲着自然的弧度,呈现出一种凝固的、惊心动魄的盛放姿态。
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细微的纹理在烛光下折射出柔和而璀璨的光晕,仿佛将一小团凝固的夕阳永远囚禁在了这金属的线条里。花芯处,一粒微小的、纯净度极高的钻石镶嵌其中,此刻正努力攫取着跳跃的烛火,迸射出一点极致内敛却无比坚定的星芒。
整朵玫瑰,线条流畅而充满生命力,没有多余的繁复,只有一种近乎于艺术本真的、纯粹的高级感。它躺在这朴素的丝绒背景上,如同沉睡在寂静冰原之下的一颗灼热核心,无声地散发着巨大的能量。
萧慕冉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那冰凉的金属花瓣,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一场美梦。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从指尖接触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顺着血脉逆流而上,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不断扩散的涟漪。那暖意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被遗忘在某个角落的种子,终于等来了破土而出的契机。
“我……我不知道该给你买什么。”简十初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羞涩的迟疑,将她从那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前几天……我们下楼散步的时候,我看到马路对面……新开的那家珠宝店……”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那一片璀璨的城市灯火,仿佛在寻找那家店铺的方位。
“他家灯牌上……就是这个项链。灯光照着它……很好看。”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萧慕冉脸上,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柔软的真诚,“我觉得……它特别适合你。”她没再继续解释,只是抿了抿唇,唇角漾开一个干净又腼腆的笑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道涟漪。
萧慕冉的目光从掌心的玫瑰上抬起,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简十初。
心底泛起一阵阵暖意,像春日里融化的冰雪,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那目光不再是惯常的审视或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像是要穿透眼前人温柔的笑容,看进她灵魂深处。
烛光在她深黑的眸子里跳跃,映照出万千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朵小小的银玫瑰在她掌心,仿佛拥有了心跳,正透过冰凉的触感传递着滚烫的温度。
直到简十初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时,萧慕冉才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道谢,也没有评价那句“适合你”,只是将手中的首饰盒轻轻往前递了递,声音低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命令口吻:
“帮我戴上。”
简十初微微怔住了。她看着萧慕冉递过来的盒子,又抬眼看看对方平静却不容拒绝的眼神,心跳毫无预兆地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她伸出手,从盒中拈起那根纤细的项链。冰凉的链条滑过她的指腹。
萧慕冉微微侧过身,背对着简十初,同时抬手,配合的将颈后浓密微凉的长发拢到肩前,露出一段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
那脖颈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细腻的冷白色,像上好的瓷器,又像深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脆弱得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碎裂开来,却又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
简十初站起身上前一小步,与萧慕冉的距离骤然拉近。她微微弯下腰,将项链绕过对方的颈项。
这个动作让她无可避免地侵入了对方的气息范围。萧慕冉身上清冽如初雪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室内香氛的木质尾调,猝不及防地将她包围。这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侵略性。简十初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细小的链条扣在她指尖仿佛有千斤重,她试了两次,才终于听到那声极其微弱的“咔哒”轻响——搭扣合拢了。
冰凉的金属链条垂落在萧慕冉的锁骨之间,那朵精致的玫瑰吊坠,恰好悬停在锁骨窝凹陷的优美弧线上方。它静静地栖息在那里,花瓣上的微芒与下方肌肤的冷白光泽奇异地交融,仿佛冰冷的金属被赋予了血肉的温度,又仿佛那如玉的肌肤因这朵金属玫瑰的点缀而拥有了某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一种奇特的和谐与冲突同时并存,冰冷与温润,坚硬与娇柔,沉默地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张力。
简十初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朵玫瑰上,确认它妥帖地停留在最完美的位置。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一点距离,仿佛刚才的靠近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
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好看。”
萧慕冉没有立刻回应。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轻轻触碰上锁骨间那一点微凉的圆润金属花瓣。冰凉的触感之下,是皮肤温热的脉搏在无声地跳动。她转过身,重新面对简十初。
烛光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她脸上交错。简十初清晰地看到,萧慕冉那总是紧抿着、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的唇角,极其缓慢地、生涩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弧度太浅,太短暂,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春日微醺的风里,被阳光偶然撩拨起的一点涟漪,转瞬即逝。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无声地碎裂了,融化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滚烫的液体。这变化无声无息,却让整个餐厅的空气都为之一窒,仿佛连烛光都屏住了呼吸。
简十初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
“吃蛋糕吧。”萧慕冉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也更柔和,那点微不可查的笑意似乎还残留在尾音里,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她拿起搁在桌上的切刀。
蛋糕的香甜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得更加浓郁。简十初坐回椅子上,看着萧慕冉将蛋糕切开,分好两块。她接过递来的那一份,奶油细腻冰凉,草莓清甜微酸。
两人安静地吃着,勺子偶尔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微响。没有人再说话,但一种无形的、温暖的潮汐在她们之间无声地涌动、涨落。每一次眼神不经意的交汇,都像是平静水面下暗流的奔涌。
萧慕冉低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盘中的蛋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盖着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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