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羞得脸上通红,赵崇朝却笑眯眯的冲大娘作揖道别,还将身上挂着银两的荷包给了大娘的小孙子:“带着顽罢。”
从村子里走远,赵崇朝才与娇娇说:“那些士大夫眼里的贱民,他们不是一堆堆案卷里的名字,也不是户部赋税的缴纳者,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娇娇汗颜。
她从前是过于有些高高在上了,于是便说:“以后摄政王还请也带官家去民间多走访些疾苦。身为天下之主,他是应当多体察些民情。”
谁知不知道触动了赵崇朝哪根神经,他脸色一沉,并不接话。
她以为是赵崇朝想起适才大娘误会他们是夫妻的事情生气,因而急急忙忙解释:“大娘也是瞧着我们孤男寡女的这么说,我想着偷跑出来不好让人知道才不做解释的。”
赵崇朝脸色墨沉沉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拧出墨汁子来。
娇娇最怕他这样,她吐吐舌头进了马车。
只不过后来他们渐行渐远,越发没有机会再回农庄,也不知道那大娘如今如何了。
娇娇收起往事,转而问朱香:“自来高门大户为避免子弟不知稼樯都要教导子女农事,我听闻朱娘子出身淮阴侯府,不知道是淮阴侯府没有这惯例呢还是朱娘子没有用心听?”
此话诛心。
朱香要是承认淮阴侯府没有这规矩,那便是当众承认淮阴侯府教子无方;若是承认自己没有用心听,那京中高门大户谁还会想要这样不通庶务的媳妇?
朱香想来也想到这一层,思来想去都无法应答,她索性急中生智,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一时之间院子里莺莺燕燕急得大呼小叫,跟她要好的杜月因着前几天哥哥杜光成为娇娇的手下败将本来就气着,此刻更是狠狠瞪了陈娇一眼:“陈家娘子眼见嘴利,咄咄逼人,赢了又有何况味?”
娇娇无语,她拿起桌上喝剩下的残茶,往朱香脸上一泼。
“啊——”小娘子们吓了一跳
“你!”杜月反应过来越发生气,指着陈娇的鼻子大骂,“你何苦拿茶水泼她?”
陈娇无所谓的解释:“为了给她醒脑,将她唤醒。”
果不其然冷水触脸的那一瞬间,朱香吓得眼皮子睁开,一群小娘子立即欣喜的围了过去:“醒了醒了!”
周怡然则一脸崇拜的瞧着娇娇:“陈家姐姐连这法子都知道呀。”
呃……
朱香摸一把脸上的茶叶渣,又怕陈娇将热茶泼过来到时候只怕会破相,她慌得一股脑爬起来,攥住杜月的手:“月娘子,我头晕,你送我回家。”
杜月自然应下。
笑颜命管事娘子送她们回府。
一墙之隔的诸小郎君们听清楚了事情原委,各有所思。
皮若风是感念于陈娇仗义,能够帮妹妹解围,再想起妹妹说前几日陈娇主动来皮家赴宴才有这么多小娘子前来,心里就更感激陈娇了。
太子神色微动,记忆里的陈娇儿时跋扈,长大后循规蹈矩,在他印象里只是个无趣的内宅女子,没想到还有这等心胸。
杜光则喃喃自语:“ 陈娘子那一句‘坐在书塾中听人偏见就人云亦云,岂是做学问的姿态?’真如犹如当头棒喝,唤醒我等!”
旁边一群小郎君就调侃起他,可杜光不为所动,反而严肃道:“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古人诚不我欺也!”
皮若风则举杯打岔:“风景甚好,不如同饮一杯。”
而赵崇朝——
赵崇朝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一直是这样。
他的娇娇啊。
明媚、鲜妍、神采飞扬。
他是深宫里不受宠的皇子,所见不过是克扣钱粮的太监、敷衍塞责的宫女,仅仅有的不同只有娘亲讲述的回鹘谷地。
那里瓜果飘香,葡萄从木架子上垂下来,娘子们睫毛弯弯,汉子们则大碗吃肉大口喝酒,若是远道有客来,便要做一碗名唤“玉古尔”的银丝手擀冷淘迎接远客。
他不解:“为何用面粉做的冷淘迎接远客?”
娘亲笑着摸他脑袋:“那里与汴京不同,麦子不易种,因而面粉才比肉珍贵。与宫里可不同。”
是,与宫里完全不同。
幽深的、黑暗的、不见天日的深宫。
而娇娇就像一道阳光照了进来。
他自懂事起便发狠一般习武、读书,小小年纪便能拉开五石的弓,更能将四书倒背如流。
娘亲以他为傲,御书房里的杜夫子虽然嘴上不说,可会给他偷偷塞一本他年轻时做的读书札记。
他自以为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直到在太后寿宴上见到娇娇。
那个小女娃古灵精怪,侃侃而谈,讲:“《山海经》里云,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是山也,万物无不有,你说是不是当真有其事?”
深宫里一群龙子凤孙围着娇娇,听得津津有味,连平日里最爱欺负赵崇朝的三皇子赵崇智、皇四子赵崇名都听得入神,见死对头过来也不过瞟了一眼。
赵崇朝也听得入迷。
他的世界“轰”的一声打开了一扇门。
他只知道四书五经,只知道经典子集。
可有个小娘子,居然懂得这么多奇闻异事。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他忽得生了自卑。原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淮南子》里的炼金怎么操作,什么汉朝的《洞冥记》里记载了夜晚脑袋能脱离身体出去飞的民族。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自卑、较劲、还有那么一丝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臣服,让这个小娘子深深印在了他心上。
娇娇还在讲:“《水经注》里有讲了鸟鼠山鸟与老鼠同穴,鸟在鼠穴外下蛋,还帮鼠警示老鹰,两者相安无事,我大伯去陇右道练兵时,我托付他帮我去看鸟鼠山,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此事,可惜他太忙倒忘了,唉!”
《山海经》赵崇朝是知道的,可水经注是什么?他忘记了自己素日不在这些人跟前说话,忍不住傻乎乎问:“《水经注》是什么书?”
围观的一群小弟们不满的望向赵崇朝,一脸“你是在挑战我们老大”的眼神。
赵崇朝忽得有些紧张。
万一这个小女娃像在座的其他人一样欺负他怎么办?
他攥紧了拳头,预备着她一旦出言嘲讽就狠狠回击过去。
谁料那小女娃压根儿没像别人一样嘲讽他,反而耐心与他讲:“成都府学宫刊印的新书,里面写我大宋山川河流的,你大可一看。”
女童的态度叫他心头一暖,没想到深宫里还有这样软软糯糯好声好气与他说话的人。
他刚要道谢,三皇子却在旁边冷哼一声:“蛮子读那书作甚?写我大宋河川的,你个回鹘小杂种懂屁!”
四皇子更是添柴加火:“就是就是,一边去!别打岔!娇娇接着与我们讲!”
说着还上前动手推搡他、
他要反击又想起太后与官家俱在外殿,闹出事来迁怒娘亲,因而生生的忍了。不声不响扭头出得门去。
过了几日,没想到娇娇寻到了娘亲的月华殿,手里还捧着一本《水经注》:“我叫陈娇,你叫什么?”
他听见自己紧张而些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赵崇朝。”
于是他们就此成为了伙伴。
她读好多杂书,又懂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有时候都不知道她那点小脑瓜子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她在御花园爬树偷摘杏子,将寿康宫的名贵牡丹刨了种韭菜,说是想体味“细雨剪春韭”的意趣,更跑到净房马桶扔炮仗,想试一试炮仗的威力。
那个小娘子,像春天第一只飞回来的燕子,像原野里初出的蓓蕾,像雪山下融化的叮咚泉水,她嫩生生、俏娇娇、活灵灵,将他闭塞的世界一斧头凿开,不由分说的牵住他的手,带他看广阔世界。
如今在墙外偷听,还是他的娇娇啊。
不能让她再落入前世的境地。
不能愚蠢的疏远她。
不能笨拙的远离她。
要守护她,
要陪伴她,
要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这一世,一定要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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