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坊甜水巷陈府内,娇娇在净面准备安寝。
服侍她的守川将金盆端下去,守樱帮她梳理着青丝:“大娘子这头发越加浓密,倒真像长帝姬。”
镜中的小娘子明眸皓齿,樱红娇唇,已经让人移不开眼去,此刻她却目无神采,半响才漫不经心的应了声。
娇娇一路心事甸甸回了陈府,仁明殿外的见闻却始终在心里萦绕。
“哐当”外头忽得响起一声。
娇娇警惕的站了起来。
“笨手笨脚吓着了大娘子。”守云嘀咕着向外走去,嘴里问,“莫不是守雨在院里放的雨盆没收?”
她出去不一会儿便进来回禀:“无事,是守雨在外头折腾哩。”
守雨却跟着踏进来,一对眼睛亮晶晶的:“大娘子,外头捡了只狸猫,等洗了再拿与大娘子顽。”
“玩玩玩,你就知道玩。”守云语气不忿,“外头的狸猫不知道干净,身上几多跳蚤,传染进屋可如何是好?”
守川在旁边适时帮腔:“就是就是,你莫近大娘子的身,自己先洗漱了再说。”
这是丫鬟们之间的争斗,娇娇不介入其中,她出面道:“好了,都退下吧,今晚不须守夜,我一个人睡。”
丫鬟们纷纷退下。
没多久窗棂处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当——当——当”
娇娇忽然福至心灵,拉开了窗棂。
窗外站着赵崇朝。
娇娇并不意外,从前她在福寿宫时,赵崇朝也曾半夜里避开禁军,敲过她窗棂。
她当时身着寝衣,吓得一把将案头一杯清茶泼过去。
赵崇朝手疾眼快拿扇子挡住了大半,可身上到底还是脏污,麦姑胆子大,挡在她前头呵斥赵崇朝行为不轨窥探内宫。
赵崇朝哭笑不得,扔过来一份文书:“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爱看不看。”
她看完文书,又想好了对策,才接到两府的相公请她议事的通禀。
当时她心里已然有了成算,再面对两府相公时不但没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反而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事成后她感激不已。
却又不知道如何谢赵崇朝。
麦姑就吞吞吐吐:“摄政王的扇子被茶水泼污,不若娘娘画一份扇面赏他。”
娇娇犹犹豫豫,麦姑就劝导她:“扇面又不是荷包衣裳,算不得什么私相授受,前朝几位官家不都喜欢赏赐臣子自己亲手画的扇面么?”
娇娇便画了一幅中规中矩的翠竹报春扇面,麦姑又从她的陪嫁里寻了上好的小叶紫檀做扇骨,最终由麦姑送了过去。
自那以后赵崇朝就老在夜里敲她窗户。
她有时恼了,赵崇朝就振振有词:“娘娘深居大内,一层层一道道关卡,等通禀进来哪还来得及?”
宫里明面上的确一层层一道道关卡,不过赵崇朝能轻而易举出没大内想必也克服了一层层一道道暗里的防守关卡。
娇娇不去戳破他。
因此,自打两人撕破了脸皮,娇娇就将大内的禁军全部都攥到了自己手里。
不知道是她防守得当,还是赵崇朝也恼了她,自那以后赵崇朝就再也没有在深夜出现在她窗外过。
此刻还在豆蔻年华的陈娇,站在月色里,对着那个少年郎淡然道:“竹斧呢?被你们杀了?”
竹斧?赵崇朝一愣,但马上想到了他们进府时拦着他们的那个侍卫,因而摸摸鼻子:“是那个部曲么?他的确骁勇善战,黄金还与他缠斗呢。”
既然说是缠斗,想必竹斧还能保住性命。
娇娇放下了心,又问道:“我院里可还有其他人受伤?毕竟对你们这些人而言人命撇如草芥,死了也就是死了。”
赵崇朝看着娇娇的眼睛:“你藏在柱子后面可是听到了什么?”
不愧是赵崇朝,能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里分析到前因后果。
前世他也是这般洞察秋毫,也是这般熟知人心,朝堂大臣,后宫女眷,若是有心攻略,没有人能抗拒他对人心的操控。
娇娇垂下了眼帘,默然。
赵崇朝忍不住往前一步。
他很怕看到娇娇这样:一脸倦意,满眼回避,彷佛对这人间生了厌,随时便能飞走。
前世,议事时遇到人伦惨象或是见利忘义之事,她就会浮现出这种神情。
天下人为了权利、地位、地盘、金钱,父子、兄弟、血肉、好友、夫妻均可自相残杀。
她神情怔忪,初看到时还有诧异,似乎第一次见人间丑陋不可理解。
再后来就是麻木厌倦,和深深的厌恶。
就在这样的神情中她杀伐决断,一步步成长起来,可赵崇朝知道,她发自内心对人间的厌倦却从未抹去。
像有一头牛,拉着碌碡在赵崇朝心里一圈一圈的被碾压,又沉又重,叫他心里一层一层的酸,钝钝的疼。
他缓了口气,猜测道:“你可是为了我说服官家泡汤之事?”
赵崇朝不知道娇娇是否知道太子的阴谋,可她因为此事了无生趣,叫他心里一阵阵钝痛,因而毫无隐瞒和盘托出:“我前段时间刚从北疆回来就探听到太子欲借助狩猎对官家下手之事。”
娇娇抬起头。
她没想到赵崇朝如此直接。
赵崇朝看见她的眼神,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娇娇忽然变脸果然与此事有关,他便目光注视着娇娇,一字一句说下去:“太子是官家嫡子,自小便被立了太子,寄托了官家厚望,官家抱着还是孩童的他坐在龙椅上批改奏章,手把手教他习字临帖,御书房召见朝臣奏对时也带着他在身边,官家与他情分,与我不同。”
这娇娇是知道的,可那一句“与我不同”还是叫娇娇心里忽得生了酸疼。
她想拦住赵崇朝,可赵崇朝面色不变,笑着说下去:“我察觉了他的阴谋,却无法跟官家明说,因为官家信他不信我。”
他说到这里,嘴角带了一丝笑,那笑意有淡然,有解脱,有释然,可娇娇总觉得有一丝苦涩。
说是官家的儿子,其实还不如功勋世家里的儿子。
甚至不如寻常百姓家里。
至少那些人家次子可以名正言顺的撒娇,可以得到父亲毫无保留的爱和关心。
赵崇朝这办法说到底压根儿没错。
官家不信他,
所以他便以自己的方式替官家报仇。
其实自己生气,又不是生气这个。
见少女脸色和缓,赵崇朝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出那个萦绕在他心里许久的阴影:“你可是替太子计策不成而着急?”
这两世最困扰他的便是这个问题。
娇娇到底与太子是什么关系?
她家家败时,他远在宁远战场上,郑太师阴险,小郑后在官家耳边吹了无数耳旁风,各个说他贼子野心。
官家于是派了个宫里的太监来做监军。
他出征后,太监扣住援军不发,让他孤军深入。
他以五百士兵从契丹人的血山肉海里爬了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回营砍下了那个太监的脑袋。
他忙着善后,忙着给京中的相公们送好处,忙着稳定军心,忙着清扫郑家残余。
就在这时接到了陈家被斩首的消息。
他急忙派人去接娇娇。
可来人说陈娇已经回淮南陈家老宅守孝。
他便派了人在周围照顾她,对方说太子对大娘子表露心迹,被大娘子断然拒绝。
他才放了心。
待到三年期满,他放下永兴军路的战事,一人快马从军营里偷跑出去见她。
路上跑死了三匹骏马。
却在半路上接到了她要嫁给太子的消息。
他当场从马匹上跌落。
全身疼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疼。
她到底有多喜欢太子?
太子死后她还兢兢业业替太子儿子收拾这江山烂摊子。
陈娇,到底有多深爱太子?
赵崇朝盯着娇娇,眼珠子都不错一下,胸腔里一颗心脏砰砰跳着,似乎下一秒就能跳出来一样。
他从来没有这般紧张过。
对面的小娘子摇摇头:“太子自作孽,我只觉得人伦悲哀罢了。”
娇娇的确不是因为太子伤春悲秋,她见识到了赵崇朝身上一直被她回避的那一面:精于算计,稳坐幕后,谈笑间看樯橹灰飞烟灭。
而他算计的也有自己,这灰飞烟灭中说不定也有她的尸骨。
娇娇垂下头,忽得为自己的所想而羞愧。
赵崇朝,能从一无所有做到摄政王,靠得怎么可能是仁义道德呢?
是她太蠢了。
她出于内心深处的希冀,一直刻意回避赵崇朝身上这些灰暗、阴暗的部分,她掩耳盗铃的告诉自己:他没有。
可是他身上流着与官家、与太子一样的血,他怎么能没有那些算计和精明呢。
娇娇泪水滴落了下来。
与虎谋皮,她是在与虎谋皮。
与一个政客要善良。她到底在想什么?
赵崇朝稳坐钓鱼台看太子跳梁小丑,前世他又何尝不是稳坐钓鱼台看她跳梁小丑?
她还以为两人相得益彰,以为两人有了默契。
其实呢,一切都在赵崇朝的掌控里。
让她心里生了期待,也是他计划的一环么?
她前世就和太子一样,被赵崇朝耍得团团转,还自我感觉良好,赵崇朝应该在暗地里取笑她的不自重吧?
娇娇心里喜欢过赵崇朝,但是前世赵崇朝迅速崛起,让娇娇以为他是利用她的喜欢。
娇娇哭是因为想到赵崇朝冰冷精于算计。
前世有些丢脸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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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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