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情义

黄珮凤今日来得最早,就差在公堂之上替自己的大获成功摆上了酒席。

萧沅没她积极,带着街头顺手找来的讼师,掐点晃悠过来,中途还去馄饨摊吃了一碗猪油鲜肉的,通体舒畅。

“哟,黄女君。”她率先打了个招呼。

最简单随意的招呼,没有任何热情讨好之意。

黄珮凤看她带来的人,表情变得丰富起来,最后皆化作嘴角抽搐。

“萧沅,你这是要与我作对不成?”

萧沅没位置,只好站在她旁边俯视,大吃一惊又似笑非笑道:“黄女君哪儿的话,我一介商人,岂敢呐!”

“哼。”黄珮凤甩甩宽袖袍,不再理会她,自打起扇来。

倒是跟在萧沅身后的书生打扮的讼师附耳小声道:“小人宋沁书,乃翠微学院的学子,与黄女君是同窗,额,平常有些口角。”

萧沅闻言笑得泰然,凑近道:“我知道。”

宋沁书登时心口一震,凛眸看向她,又听她继续道:“你做讼师一是家贫,补贴家用,攒上京的盘缠路费;二是,不愿与黄珮凤之流同流合污,想替被她欺压的百姓出头,是不是?”

“你...?”能言善辩如宋沁书,此刻也是张口结舌。

萧沅正对向宋沁书,像个拿出珍宝诱惑她的恶魔:“今日你替我打一仗,不管输赢,我都许你上京的盘缠路费,包括你住在学子院的开销。可是你,一次都没赢过黄珮凤,你甘心吗?”

自是不甘心。

宋沁书也真正开始审视这个本以为是随意找她来的雇主,商人、北狄混血,所有都是加诸于这个女人身上的枷锁都被她挣脱开来,站在高位上,让人望尘莫及。

原本懒散抱臂靠在红色梁柱上的癞脸乞丐也站直起来,深看了萧沅一眼,转瞬又淹没于插科打诨之中。

她凑上前,笑靥如花。

可那副糟糕的皮囊实在令人嫌恶憎恨。

“萧掌柜,你怎的先许了她?小乞儿我啊可不要盘缠,让我跟着到你们的船上去见识一番就行。你不知道,你那些手下一个个也忒严格,把船箍得似捅,小乞儿压根儿摸不进去啊。”

萧沅选择跳过无视,又见她实在闹腾,忍不住斥了句:“聒噪。”

“嘿,”乞丐还是笑,“原来萧掌柜好不会说话的那口。”

这话下流,萧沅懒得理她,不耐道:“你若所言非虚,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带她上路也并非不可,只是她还看不透这女人到底图谋什么。

乞丐搓搓手掌,得瑟道:“萧掌柜,你就瞧好儿吧。保证替你把人救出来。”

待洛雯一升堂,秦瑞金的母亲秦万福也赶了过来。

几步一个踉跄,直接扑倒在秦瑞金尸体上恸哭起来,转而泪眼朦胧看向洛雯大呼道:“大人呐,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杀了草民女儿,你可得给草民做主啊!”

秦万福通身着金色,指头上镶玉的、不镶玉的金戒指戴了个满,商人做派比萧沅更甚。

洛雯叫人把她从尸体边上拉开,肃声问道:“秦瑞金之死颇为蹊跷,要查出真相需得让仵作验尸查证,你可愿?”

秦万福左右看看,扼腕长吁口气,道:“只要能查出真凶,草民甘愿!”

“嗯。”

萧沅、黄珮凤等人也暂时没人妄动,静观其变。

待了两刻,仵作盖回白布,跪下回应道:“死者身上有大小伤共四十余处,除了尸体在水中行进的一些擦碰,和嫌犯所说的簪伤,最为致命的便是后脑处的砸伤。”

“不是磕伤而是砸伤?”洛雯一语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是,”仵作点头道,“死者后脑确实一处磕伤,不过不是要害。后续该是被人用石头砸了好几下才流血过多导致丧命。”

“流血过多。”洛雯念叨着,她事前见过周云亭和黎清欢当日穿的衣服,即便浆洗过,也不会留不下任何痕迹。

况且,发现尸体的池子也很干净,难道并非...

秦万福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

事前萧沅已经简单交待过事情的起因经过,宋沁书适时上前出言道:“尸体虽在黎大公子院子里发现的,想必第一凶案现场是并非投的那个温泉池子。在下想问萧掌柜,府上的池水是否相互联通?”

当初为了引连水源,确实花重金动工修了不少通道,现在还有不少下水的地方蒸蒸冒着热气。

萧沅点头,表示这些通道是用来活水的,除非塌陷修葺,平时甚少会叫下人检查管理。

几个枝节线索在她心中盘了几道,逐渐清明。

宋沁书笑道:“那便是了,想必凶手抛尸一开始并未想抛进黎大公子院子里,只是阴差阳错,顺着水道被冲了进去。”

如此重要的线索,之前竟然没有没发现,洛雯不满看了眼装鹌鹑的姜大兴训斥道:“还不快去萧府上再查查看。”

接着她又道,“带嫌犯,周云亭、黎清欢上堂。”

“你们将秦瑞金推倒之后,可曾在做过什么?”

两人皆大惊否认,因着大吵了一架分道扬镳,谁都再也没管秦瑞金死活。

“黎清欢,你是何时回的院子,可有人作证?”

“我当时受了脚伤,行动慢了些,不过回院皆有贴身小厮和萧掌柜府上的仆人帮我处理伤口。”

而周云亭那边,证据证人皆被黄珮凤扣着,无人能说清楚到底她是何时何地再次出现在人前的。

依旧是最有嫌疑之人。

此时黄珮凤冷笑出言:“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就是你俩奸妇淫夫勾结,合力谋杀了秦瑞金,又将她抛尸在温泉水道里,想要毁尸灭迹。谁知道老天有眼,将尸体冲进了黎大公子的温泉池里,事情才得以败露。”

黎清欢白着脸摇头。

昨日虽有萧沅送来的毯袍裹身他还是没能睡好。

接连的折腾,身子虚弱得不行,强撑着清明。

宋沁书挡在他面前,义正言辞道:“他一个男儿郎如何能做成这些事情。”

“自然是女人出马。他先回院有了人证,而他的相好去抛尸解决。”黄珮凤意有所指周云亭,今儿要把罪定死在她两人身上的意思,当然黎清欢她要留些转圜的余地。

那癞脸乞丐闯上前来,笑颜厉目指着黄珮凤道:“你这人是谁,可有官职?”

黄珮凤不屑一声:“并无。”

但她老娘是金陵城最大的官儿!

乞丐哼笑道:“既如此那便好了。你所言纯属臆断,若天下官员都如你这般断案,会生出多少冤假错案来?!”

她拱手对洛雯,并未下跪:“大人,小人之前常在萧府门口乞讨,倒是觉得有一人最为可疑。”

洛雯也头疼黄珮凤,没在意她的乞丐身份,问道:“谁人。”

“正是这位秦女君的马奴。”

洛雯静心听着,把这个新线索放在嘴里盘了盘。

秦万福也从刚刚失女的悲痛中反应过来,道:“是啊,瑞金被我赶得急,这一路来金陵也只随身带了个马奴。现下,那奴才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乞丐继续道:“那天白日里,秦瑞金当街抽打家仆,看到的摊贩百姓人不少。是夜,乞儿我刚准备找块空地睡下,就见有人慌慌张张从萧府后院浑身是血攀了出来,颇为可疑。”

另厢,姜大兴也在萧府下人的帮助下,很快回来复命。

果不其然,在水池通道里发现了缠着马缰的石块,还有被丢弃在马厩干草堆里的粗麻布衣裳。

有闻辞一直跟在后头看着,她作为公职人员也不好直接向黄珮凤转手,免得闹大了丢掉饭碗。

此物一出,之前所有的证据证人都没了用武之地。

宋沁书赶紧上前证言:“大人,如此便清晰了。黎清欢虽与死者生前有过纠缠,并无伤人之意,这案子并非情杀,而是仇杀。那马奴因主人打骂心生怨恨,趁秦女君晕倒时生了恶胆,以石块砸人致死。”

“再者,这缰绳石块本是用来绑缚尸体的,谁知行得匆忙,没捆紧,才让尸体顺流而下滑到了黎大公子院子里!”

昨儿半夜,萧府已经派人去寻那个消失不见的马奴,最终在金陵城外十里处找到了她。

捕快将她带上堂前时,她已然有些吓得抖活,被洛雯几句话一吓,就把作案过程全然交代了出来,与之前猜测严丝合缝,无一处差错。

黄珮凤不甘心正要出言,有满脑热汗的仆人飞奔赶来,凑到她耳边神情惶恐道:“小姐,主子回来了。听说有人匿名把你之前做的那些恶...事整理成册交到她手上。她如今正要祭出家法呢,主君让你先别回家,去外祖家里避几天。”

黄珮凤闻言差点吓得跌出了凳子,手里得扇子也来不及收,胡乱塞到了腰带上,走时狠瞪了神闲气静的萧沅一眼,两三步拨开看热闹的百姓赶快跑了。

动作颇为灵活,一点看不出身上肥肉的负担。

洛雯暗暗长舒一口气,案子真相为何并不会影响她升迁,可上峰的女儿她可得罪不起。

至此,本案了结,黎清欢与周云亭皆无罪被放出。

散了堂,喜鹊立刻鸟儿般飞进去扶起黎清欢。

黎清欢也没急着走,先走到宋沁书面前行了一礼:“多谢女君仗义执言。”

美人憔悴,也有别样风情。

宋沁书赶紧红着脸摆手,汗颜道:“黎公子多礼,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含冤不白。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口舌之胜绝非君女所求。”

她还收了钱,实在惭愧。

见她谦虚,癞脸乞丐立刻把她挤开,笑意盈盈朝黎清欢学模学样回了一礼,道:“她不受谢,我来受。小贵人,现在可觉得你那两文钱花值了?心想事成否?”

几人围聚在一处,看起来倒是和谐融洽。

周云亭原想上前去寻黎清欢,又想到昨日两人那般恶语相向,让她心中生怯,无地自容,被赶来的自家下人给强行带了回去。

家中独女出事,周府一直并未明着出面,但萧沅手上那桩桩件件黄珮凤曾经欺女霸男的罪证却几乎都是她们家的手笔。

同朝为官,互不相犯,即便官职有大有小,也绝不是任人宰割的温顺绵羊。

黎清欢勉强应付着那癞脸乞丐,心思几转,忍下羞涩抬眼去寻人。

其实,他更吃惊萧沅竟真有那么大能耐,能把他从黄珮凤手里救出来。

既如此,那…

黎清欢环了一圈也没见到,该是案子一了就走了,片刻都没肯停下。

他有点失望,暗下决心下次定要当面道谢。

——

而本身在佛堂清净地,黎霁怀总是不安,若不是沈则硬压着他的性子,他早就出门问情况去了。

大约过了午时,只听刘三宝在门外欢喜道:“主君,真凶找到了,二公子也给放出来啦!”

黎霁怀自是也如释重负,他看了眼沉稳念经的沈则,不敢表露。

忽然沈则开口:“你是否在心中怨为父,把罪责尽推与黎清欢身上。”

黎霁怀连忙道:“怎会呢父亲,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好。”

其实那日早晨早有仆人发现了尸首,谁也想不通因何会出现在他的院子里。

沈则听到消息之后立刻赶来。

黎清欢的簪子并未在尸首身上,而是有小奴在路上捡到的,最后沈则吩咐人塞进了尸体的怀里。

从最后的证词来看,也不算冤枉了黎清欢,可黎霁怀就是觉得这事儿做得太不仁义,与他读过的那些道理相悖。

“怀儿,”沈则,“咱们唯有先保全自己,才有工夫可怜别人。黎清欢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子,若是丢了一条命也不可惜。可你不同,你有大好的前程,万不能再为了这种小事出任何岔子。为了你,为父任何人都可以抛弃。”

“是,”黎霁怀掩住眼底震颤,垂头应诺,“孩儿知道了。”

ーー

听着消息,闻辞早早在家里备下了个火盆,让黎清欢把用过的衣服、毯子全烧了,一件不许带回来,给他除煞洗尘。

黎清欢很是感动,对闻辞的真心多了几分。

一觉恍惚,梦里却生惊厥,发了不少汗。

再醒来时,已至傍晚,浑身湿漉漉的,粘腻难受。

呼吸之间,他闻到了安神的檀香味。

本身为香味缠身,黎清欢通常最不爱用这些香料,皱眉刚想起身,一只修长柔软的手轻轻按下他。

“别动,我正在给你施针。”

黎清欢讶然躺回,直勾勾盯着这个出现在他房里的陌生男子。

一袭红袍如火更衬得星眸玉肤,眉间一点似坠落红尘的佛子。

周遭皆黯然,眼中只剩下这般风华。

同为男子,也会觉得赏心悦目,还有疯狂滋生出的嫉妒。

嗯,让萧姐动心道阻且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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