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嬷嬷要走是件大事，丫鬟婆子们少不得好生摆宴席送送她。阿娇作为王妃大丫鬟身边的新晋心腹，在席面上自然颇受人看重，几轮推杯换盏下来，阿娇竟有些醉意。她借口头晕，往院子里散心，正遇见上夜巡查的嬷嬷，便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两个嬷嬷见阿娇一副头重脚轻的模样，便笑道：“姑娘这是喝得不少，快别坐在外头吹冷风了，当心冻着了！如今已经是深秋，可容易着凉呢！”

阿娇点点头，谢过那两个嬷嬷，道：“我当真是头晕得很，这时候却一点也挪不动步子了，容我在这门口台阶上略坐着歇歇，马上就回去！”

两个嬷嬷也不多话，微微一笑，又往前去了。

谁知两人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个小丫头，正是平日跟着周香兰听使唤的，叫做柳絮儿，忙慌慌地道：“阿娇姐姐，香儿姐姐这会有急事，说请您过去一趟！”

“香儿这会找我做什么？今日她当值，不能来吃席，难不成是想叫我去替她当值，她来吃几口么？这丫头，怎么这么馋嘴了？”阿娇显然是有些喝多了，竟开起玩笑来。

柳絮儿却无心和阿娇打趣，只急促地催道：“香儿姐姐当真是急事！这时嬷嬷们才开始巡查，离下钥怎么也还有一盏茶时分，香儿姐姐说绝不会误了姐姐的！”

阿娇无法，只得咬咬牙，用力站起身来，幸而二房的院子只与下人院隔个小园子，过去也方便，于是扶着柳絮儿的手去了。

二房的院子黑漆漆的，除了耳房里常燃着一个小炉子预备热汤热茶，闪着微微的亮光，其余房里皆已熄灯，整个院子好似一只独眼巨兽，这时正凶恶地潜伏在暗处，就等着一口吃掉那些不当心的人。

阿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柳絮儿连忙用力搓搓她的后心，替她暖暖身，轻声道：“香儿姐姐就在耳房等着姐姐呢，姐姐快请去吧！”

耳房的门虚掩着，阿娇透过门缝，瞧见周香兰蹲在地上，身上只着小衣和撒裤，松松地披了一件小袄，正愣怔怔地盯着那红彤彤的炉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柳絮儿送阿娇进了门，又贴心地关好门，只留了阿娇和周香兰在屋里。

“香儿，怎么了？大冷天的怎么只穿这么点衣裳？跑到这里做什么？又把我叫来做什么？”阿娇用力地揉揉额角，慢慢坐在了墙角的小杌子上。近来她已被王妃院里的秘密弄得头大，无心再仔细琢磨周香兰的心事了。

“阿娇！阿娇！阿娇啊……”周香兰忽地扑到阿娇脚下，放声哭了出来。

窗棂轻轻地响了两声，想是柳絮儿在外头守门，听见里头动静便叩响了提醒，果然周香兰立刻转为无声的抽噎，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怎么了？我不是在这里么？有什么话你就和我说吧。”阿娇喝得有些多，这时酒劲上涌，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

“我……玉莲那个贱人……”周香兰抽噎了半天，只憋出这么几个字。

听见是女人之间的争端，阿娇顿时失去了耐心，借着酒劲，冷冷地道：“香儿，平时你无事便叫我过院来，我也不与你计较，这时嬷嬷们已经开始巡查，不多时便要落钥，若是耽误了我回去，我以后可不再理你了！”

周香兰见阿娇是真生气了，也顾不上哭诉，赶忙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今日二爷说要来玉莲屋里，玉莲欢喜得很，中午就开始折腾换衣裳梳头发，听说因为我上次罚跪，让二爷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所以近来二爷许久没来玉莲屋里了。玉莲对今晚看重得很，还特地去厨房要了两个菜。谁知到了下午，她身上竟来红了。”

阿娇心中隐约有个不好的念头，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周香兰又说了下去：“其实二爷来，未必每次都是为了……留宿……”周香兰虽然心高气傲，这种事情却还是羞于出口，只这么随意带过，接着道：“本来，玉莲身上来红也没什么，禀告二爷一声，二爷若爱来呢，来瞧一瞧，或是只歇在这屋里也可，若是不爱来呢，不来也可。但玉莲生怕禀告了二爷便不来，便没说此事。我心想不说便不说吧，晚上吃了饭他们两人自然有话说，到时候二爷要发作或是要歇下，都与我无关，我何必当这个恶人。谁知……”周香兰说着，抽泣的声音又大了一些：“二爷吃完饭了，说要留宿，玉莲就让柳絮儿服侍二爷去更衣洗脸，又把我叫到跟前说，待会我替她在暗里服侍二爷，若是我敢声张，自然有手段便叫我家里人都活不下去……我知道，她是真有手段的，她还求二爷把她自己家里人都弄到京里来了，所以想找我家里人，也不是难事。我一时无法，只好……”

阿娇的酒意被冲淡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木木地道：“既然你服侍了二爷，那……也行，往后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了。”

“若是如此，我也不找你来了！”周香兰不由得又要放声大哭，忽地又想到这时不是哭的时候，连忙收拾起精神，咬着牙道：“二爷被灌了不少酒，那贱人又把灯点得暗，二爷竟没发觉是我，只当是她，便……后来没多久二爷就睡着了，那贱人又把我赶出里屋，叫我去后头收拾干净，此事只全当过了……”

“这……”阿娇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么拙劣的伎俩，竟也成功了？周香兰这个哑巴亏吃得太大，竟是无处可说。卫炼被灌醉了，什么都不记得，玉莲自己定会矢口否认，外面那个柳絮儿，虽说这会愿意帮着周香兰，可是到底还算是玉莲的丫头，周香兰如何能靠她作证？

阿娇一时没理出头绪，只好扶起周香兰，道：“事已至此，也不能回转，你只歇息去吧，我也该回去了。若是我再不回去，马上便有人来找，只怕反而要把事情闹出来，你脸上不好看。这样，你先好生收拾一番，若是你能忍，今日便不要清洗了，明日一早我就来给你出主意。若是你不能忍，回去略清洗一番，但是方才的衣裳，或者还有些汗巾帕子什么的，千万留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了捏周香兰的手：“放心，我这便回去想办法，哪怕求王妃呢，一定给你想出办法来，明日一早我准来。”

周香兰也知道阿娇这时不能不走了，便依依不舍地送了阿娇到门口，抽抽噎噎地放阿娇回去了。

阿娇连忙飞奔回下人院，及至走近门口十来步时，果然听见院门口有人声，仿佛是在找自己，便放缓脚步，扶着墙根，只作个喝醉的样子，慢慢从巷道的暗处转了个弯走到门口，喃喃地道：“咦？王妃院子里不都是亮堂堂的么，怎么变得这么黑？点灯的小丫头们偷懒！我定要告诉青燕姐姐，好好说一说这帮小丫头！”

门口守着的小丫头听见阿娇的声音，连忙回头，喜道：“阿娇姐姐，总算找到你了！”

阿娇用力摇摇头，道：“你不是王妃院里的！说，你是什么人！”

“嗐，姐姐方才去哪儿了，叫我好找！”

“我这不是回……回王妃的院子来么……”阿娇情知装得太过反容易露馅，便用力扑在小丫头肩上，只作自己已然睡着了。那小丫头哎呦一声，冲着院里放声大叫：“阿娇姐姐醉了！快来个人帮我扶她！”这一嗓子吼得阿娇耳朵生疼，却又不好转醒，只好任由众人扶她睡下。

待众人胡乱安置了，阿娇不由得苦笑：方才叫周香兰不必清洗，这会自己竟也不洗脸就躺下了。话又说回来了，周香兰的事，自己管不管？自己不过也是个丫头，凭什么去管？前世里，管闲事管得多，难道很讨人喜欢么？那时王氏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对了！王氏！阿娇想着，险些忘记自己“醉酒”，差点从炕上坐起来。王氏最恨人在自己眼皮下僭越，玉莲这事显然是大大地僭越了，若是给王氏知道，还不知要怎么样呢。打定主意，阿娇便昏昏沉沉地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二天，阿娇是被人推醒的，她原想立刻去周香兰处，忽地又回过神，赶紧先往主院去了。

所幸，正屋大门虚掩，不像待客的样子，大约是王妃又在念经。阿娇知道王妃念经时不喜人四处走动，便不去搅扰，回头往耳房张了一张，见青燕紫鸢正在守着个小茶炉闲谈，知道是用不着自己的了，也不去打断二人，只回手招了个小丫头，道：“我昨日喝了酒，恐冲撞了王妃，这会回去好好收拾一番，你帮我回禀一声。”

对于阿娇这个新晋红人，小丫头巴不得能多拍两下马屁，连忙扶着阿娇的手，送她回了后头的下人房，又替阿娇打了水，掩上门出去了。

阿娇胡乱收拾了一番，急匆匆地往二房去了。她现下跟着青燕学了些眼高手低，知道王妃是乐意她们出去走动的，丫头婆子们出去走动总要闲聊，这便能带回许多消息来，否则严嬷嬷的事如何能那么快败露？这时她出门，并不会有人来管闲事，因此她也不必顾忌。

一进二房的院子，果然见周香兰在厢房的廊下拿了把花剪子，漫不经心的左一剪右一剪，把个好好的万紫千红剪得只剩一枝独秀了。

“阿娇，你终于来了！”周香兰一把扔下剪子，飞快地上来拉住了阿娇。二人正要说什么，忽地厢房帘子一动，卫炼快步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后头还跟着玉莲，捧着一条玄色披风，满脸柔情蜜意地道：“二爷慢走。”瞧那样子，倒真像是前夜浓情欢好的一对鸳鸯。只可惜，除了卫炼，其他人都心知肚明。那玉莲还狠狠地瞪了一眼周香兰，又轻蔑地瞥了一眼阿娇，似是在说，她根本不怕周香兰告诉阿娇。

阿娇懒得和这无耻之人对嘴，一言不发地拉着周香兰到了院角。周香兰经了一件大事，好似成熟了许多，还把方才那把剪子捡了起来，装作修剪花木，然后又对着院角的玉带金围左一下右一下地剪起来。

“香儿，你听我说，照我看，二奶奶是个最重规矩的人。所以，这事你得禀告二奶奶。”

周香兰一听，一蹦三尺高：“什么？告诉二奶奶？我瞒还来不及呢，你还让我去告诉她？我还没活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