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远一直在吴城等待徐南杰的消息。他自认思虑周全,行事前多方打听消息,先是从溧阳驿站得知殷宗等人住了一宿,后来又听说他要去勾容县。
董远初时也疑窦丛生,认为他行迹反常,但探子又说,殷宗身边有一貌美女子,颇受宠爱,他是携美前往宝华山游玩,这才改道去了勾容县。董远思及在严崇府上没有发现茟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么是趁乱逃了要么是被救走了,如今看来是第二种。
色令智昏。
董远在心中给殷宗下了这么个判词。他联想起这半个多月来殷宗的行事作风,愈发认定了所谓的天之骄子不过是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之徒。以为仗着身份就能为所欲为?竟不懂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董远既打定主意暗杀殷宗,便求做到万事周全。一方面继续遣探子往勾容县去,一方面则召来徐南杰,让他集结人手。董远觉得此乃天赐良机,倘若巡察刺史死在会稽郡界内,他向上交待起来难免吃力,但如果殷宗是在别的郡县出了“意外”,他正好撇得一干二净。
当机立断,董远让徐南杰率人马去往宝华山,令他伺机动手。而徐南杰心想殷宗就是个无兵无卒的纨绔王孙,身边只有二十个护卫,能厉害到哪儿去?他随手调拨百人,杀他们绰绰有余。
焉知殷宗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他十六岁以军功封侯,弱冠之年便做了掌一**政的大司马,放眼天下能有几人能及?
无人知晓徐南杰将死之际是否后悔轻敌,但董远得讯却是切切实实地后悔了。但他自认还有挽救机会,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遂点兵列队,连夜疾行赶往勾容县。
天色渐明,殷宗和东方枢一起登上城门,只见董远和几位副手被挡在城外,身后是乌压压的兵卒,约有万人之众。
副手见状,策马上前:“开城门!”
东方枢不知哪儿来一柄折扇,闻言上前一步,“唰”的把扇打开,风度翩翩地冲下方明知故问:“来者何人?”
“此乃会稽郡都尉董大人,听闻此地有盐枭贼匪作乱,特来协助捉拿!”
“原来是董都尉,失敬失敬。”东方枢敷衍地朝几人拱拱手,黑黢黢的脸绽放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好意本官心领了,不过嘛,贼匪已然伏法,你们来晚一步啊。”说罢示意守城士兵把徐南杰等人的尸首特意吊到城墙外面,好让董远看清楚。
几十具尸首伤口狰狞,肌体焦黑,挂在城墙看得人胆战心惊。担心董远他们认不清人,东方枢还颇为“贴心”地专门把徐南杰的脸擦干净,吊在最显眼处。
董远见状睚眦目裂,破口大骂:“一派胡言!此乃余姚富商徐氏,时常往来商贸,如今被尔等劫财害命,你们却说他是贼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副手也帮腔:“你们杀了良民商人,居心何在?!”
“哎呀呀,没想到你们会稽郡的人这么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东方枢把折扇一收,敛起笑意:“良民商人?说得好听,三郡之内谁不知余姚徐家是盐枭巨匪!这些所谓的富家大户,私贩茶盐,纳利殊少,影庇至多,颇扰文法,乃州县之弊害,国本之蠹虫!董远,你身为一郡都尉,不去整治盐枭维护百姓,反而到我勾容县兴师问罪,这样气急败坏,真是让本官不得不怀疑你的用意——”
“私盐盗贼,多结群党,你该不会是和徐家一伙的吧?”
想当年东方枢在朝上以一人之力舌战群雄不落下风,如今看来,即便流落穷乡僻壤也没荒废嘴皮子的功夫,句句都往董远肺管子上戳,可谓字字诛心。
董远火冒三丈,但又说不赢东方枢,一时气急焦躁,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都尉大人,”副手建议,“懒得和这黄口小儿争辩,白费您的力气,干脆我们直接攻上去!”
董远有些踟蹰,攻下勾容县不难,难的是要如何“师出有名”。抬眼往上,殷宗与东方枢并肩而立,居高临下俯视众人,沉稳气势与之前判若两人,似乎有种睥睨众生的姿态。
此子不除,他们便会身首异处。
董远下定决心,为接下来的行径铺垫一块遮羞布,指着二人说道:“此贼冒充巡察刺史,先是劫杀我会稽郡守严崇,后又加害无辜百姓商人,我等一路追踪至此,欲捉拿此贼,未想勾容县令竟然推三阻四,包庇此贼,可见二人早有勾结!我乃一郡都尉,当以百姓安危为重,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随即董远大手一挥,令:“攻城!取二贼首级者,加官进爵,赏金百两!”
眼看一群激昂兵士开始冲击城门,殷宗不急不躁,朝身后扬了扬手。只见一队弓箭手上前列阵,虽然穿着布衣,但各个身体强健,姿势利落。原来勾容县没有驻军,百姓受尽盐匪之害,过得极为穷苦,东方枢上任后得知情况,思索应对之策,甚至还传信同殷宗商讨,殷宗遂让他召集本县青壮男子在农闲时集中演练,来者管饭发粮,表现骁勇者额外赏银,一年下来,竟练出一支像模像样的民兵,约莫千余人。
城外的兵卒还没靠近城门,便有密密麻麻的飞箭射来,铺天盖地之势,破开薄甲钉入身体,阻拦众人去路。董远见状愈发恼火,下令强攻,又追加赏金。
偶有几个漏网之鱼跑到城墙脚下,还未看清情况便被热油泼溅一身,烫得满身脓疱。一时间,小小勾容县城竟然如铜墙铁壁般难以攻破,固若金汤。
但千余人的战力始终有限,董远率万人之众,只要不顾伤亡一味强攻,拿下勾容县只是迟早的问题。东方枢方才对敌自然表现得气势高昂,实则心里没底,复打开折扇掩面,冲着殷宗小声问道:“逸非,我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话说援军多久才到?”
殷宗负手在背,吐出两字:“不知。”
“……”
“你不知?你怎么能不知?!”东方枢急得跳脚,若非维护自己翩翩公子的形象,必定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混账。
“当初我就喊你别逞强,你不听,非要跟我说什么不破不立,这下可好,我这一城的人都要给你陪葬了!殷逸非,我要是下了地府,非得在阎王爷面前好好告你一状!”东方枢欲哭无泪。
殷宗瞧他哭天抢地的样子,眉头一皱:“明日之前援军必至,你不用太过担忧。”
东方枢顿时转忧为喜:“真的?没骗我?那你刚才干嘛说不知?”
殷宗眼露嫌弃:“确实不知具体时辰。”
东方枢无言以对。
整整一个白天,董远始终没有攻破城门,反倒死伤无数,入夜之后天色阴暗,对他们来说进攻更加艰难。
麾下的副手包扎着胳膊,前来询问董远是否继续进攻,或是缓上一缓,等会稽郡那边运送投石云梯过来,语气都带着些颓丧。
“速战速决。”董远摇头,杀心坚定,“不惜一切,全力破城!”他这里动静太大,拖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隐患,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杀人灭口。
反观县城之内,尽管壮汉民兵十分勇猛,还有高铭等战将指挥协调,但敌众我寡,还是有不少人受伤。殷宗见天色已黑,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对方攻城愈难,于己就更利防守,遂命人熄灭火把,让整个城墙都湮灭在黑夜之中,但在箭楼上留了数名擅射的弓箭手。
此夜月色昏暗,高处的人能借着微光看清底下平地上的人,但下面的人却看不到城墙内。一旦对方有人偷摸靠近城墙,弓箭手便点燃箭头射去标记,这人瞬间成为众矢之的,很快被射成筛子。如此这般,倒让敌人一时不敢冒进,为城内争取了些许休整时间。
殷宗也在此时下了城楼,前去查看伤亡情况。
伤员被安置在最近的一处祠堂内,东方枢早就安排妥当,有治伤的郎中在此,纱棉伤药也一应俱全。这会儿城外在黑夜中紧张对峙,此地却灯火通明,百姓鱼贯出入,为伤员熬药煮粥,还随处可见自愿过来帮忙的妇孺。
“你这父母官做得不错。”殷宗道。
东方枢受宠若惊:“有生之年能得你殷逸非一声夸赞,我死而无憾了!”话虽如此,表情却是得意洋洋,若有尾巴的话恐怕早就翘上了天。
殷宗嗤了一声,不再理他。
茟奴也在这里。两军对垒,县令一马当先,县衙里其他人纷纷支援,连伙房厨子都拿着弓箭上了城墙。茟奴也跟随婆子来此,起先是帮着烧水煮饭,后来逐渐有伤员抬下城楼,她们又多了包扎止血的活计。
因为城门未破,敌人暂且攻不上来,受伤的人多是箭伤或其他利刃投掷而来造成的伤口,看着骇人,但于性命无虞。郎中往往只是先瞧,若有箭头残余就亲自上手处理,倘若没有,便让药童带到旁边止血缝合,敷药包扎。
如此一来药童应接不暇,茟奴见状主动帮忙,她貌美性柔,做事稳妥,关键还识字,认得那些药名,所以药童也乐于她从旁协助。
殷宗环视一周,对伤亡折损心中有数,随即敏锐地在人群中锁定了茟奴的身影。
她正聚精会神地给一个伤员缝合肩膀伤口,鼻尖挂着薄汗,两鬓散落几缕碎发,手上沾满血渍,衣衫也全是脏污,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样子,却有让人挪不开眼的容光。
殷宗定定看她,想起二人初见的那夜,她拿耳钩做针,为他缝合伤口。她分明怕得要命,却还颤巍巍安抚他这个“伤员”。
“冒犯大人了,请您忍着点儿……”
腰侧的伤口早已愈合,此刻却突然有些发痒,殷宗抬手覆上,隔着衣裳竟然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被温柔以待的触摸。
忽见茟奴张嘴说了句话,隔得太远殷宗听不到,只见她手下那个伤员不顾扯开伤口,回过头冲她憨笑,约莫是在道谢。
她也含笑点头,男人讷讷红脸。
碍眼。
殷宗瞬间阴脸,眸光愈发冷冽,直直瞪着茟奴。
许是这道目光太过灼热特别,茟奴忽然感应到了一般,抬起头望了过来,正好对上“目露凶光”的殷宗。
她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反思自己是否又惹了祸?但双脚动得比脑子快,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她已经抬步迎了过去。
“主公有何吩咐……”
刚刚走到他面前,话音还未落,只见高铭匆匆而来,告知董远重整旗鼓,再次发起猛攻。
殷宗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转身离去。东方枢也急忙跟上,登楼之时,忽听殷宗唤他的字。
“仲舒。”殷宗声音平稳,却透着别样的慎重,“万一破城,我自会设法引开董远主力,你务必尽力保全其他人的性命。”
“莫要吓我!”东方枢拍着胸口,“说这些丧气话作甚?咱们兄弟一场,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老子是那等苟且偷生的窝囊废吗?!”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殷宗却轻笑一声,垂眸扫过那座灯火通明的祠堂,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即便命如草芥……还是想活。”
她想活着。
他想她活着。
《吃小野菜回忆录》
大司马阴恻恻:给别人包扎伤口,还对别人笑,真好,呵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二十二章 强攻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