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太守严崇再次设宴款待殷宗,兼有践行之意。
殷宗此番作为刺史巡察扬州行部,最先到了会稽郡的吴城,然后还要依次去丹阳、九江、庐江三郡,最后才从豫章郡打道回京。他已在吴城待了近半月,也是时候动身去下一地了。
停留在吴城的这段日子,殷宗哪里也没去,也不兴去郡下各县走走了解民生,反而把各县官员都召集到了吴城候命。白日里他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接着不紧不慢地到府衙里听各官员述职,再不咸不淡地问两句,检查文书卷宗的事皆数交给高铭,一副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模样。每每午时刚至,他便要用膳歇息,下半日的光景不是召集手下摇骰赌钱,就是饮酒纵马,晚上还要去章台街眠花宿柳,这番作风说他纨绔都算夸他了。
就连都尉董远都觉得殷宗名不副实,联想起京中他与丞相不合的传闻,猜测他在先帝过世后受到排挤,必是心中愤懑,自暴自弃了。他把这番猜想说与严崇听,严崇却不敢苟同。
“殷氏小子十六岁封侯,二十岁已是大司马,若非先帝病逝,焉知他如今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严崇绿豆大小的眼睛露出凶光,“来者不善,切莫被他如今模样蒙骗了,我们万事小心为上。再者,账册尚未寻到,此事若不解决,必是心腹大患。”
董远道:“太守大人言之有理,卑职不敢松懈。只是这段时日我派人潜入他们房中翻找数次,始终未见账册下落,会不会盗贼另有其人?”
严崇也纳闷,当日殷宗前脚刚到,后脚府上就丢了账册,乍一看他的嫌疑最大,可事后回想却有两处不合常理。殷宗等人刚到吴城,第一次进太守府,他们怎就知道账册藏在书房?且能精准盗走?这是其一。其二,倘若真是殷宗一行盗走账册,当夜为何搜查无果?账册至今无影无踪,他们是如何把此物带出府的?
想不明白盗贼的手法,严崇也觉得心烦气躁,挥挥手道:“盯着殷氏小子总没错,中秋宴我再试探试探。若是能送走这座瘟神最好,若是送不走——”
余下的话严崇未说董远也明白,重重点头。
八月十五太守府设宴,柳花院早就得了信儿,大司马要喊茟奴作陪,于是这日一早郑爱彩就让人伺候茟奴起身梳洗,再唤人把锁在箱笼里的金贵裙子拿出来仔细熏香。
茟奴向来温顺,泥人儿似的坐在镜前,任随梳头娘子折腾,一声不吭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无瑕美人脸,柳眉弯弯眼含秋水,只是此刻略显忧愁。
“又不是头一回去了,担心个什么。”郑爱彩上前来,拾起一根发簪替茟奴戴上,道:“哭丧着脸惹人嫌弃,你得多笑。”
“女儿晓得了。”茟奴调整心绪,抬眼看向郑爱彩,“姆妈,若是我此去不回……”
“不回?!”
“为什么不回?难道真被我说中,大人要给你赎身?”
郑爱彩顿时声高八丈,拉着茟奴的手一阵激动:“是不是大司马说了要为你赎身?他打算出多少金子?”老鸨一双眼闪着精光,就好比看见肥羊的恶狼,正盘算着怎么撕咬下一块最肥的肉来。
茟奴话还没说完就见她这番阵仗,心里泛起无力,缩头乌龟似的把下半截话吞回去,赶紧扯了个谎,“姆妈误会了,我说的不回是这两日不回来,大人同我说过,也许会留我几夜。”
郑爱彩一双精明的眼睛从上到下睃睨茟奴,自觉洞察了这妮子的小心思,但是她也不揭穿,意有所指道:“不回就不回吧,到时候记得让人把赏赐拿回来,我先替你保管着,省得外头人多手杂,弄丢了可不好。”
心事重重的茟奴在梳妆娘的服侍下往额间贴了花钿,抿了些鲜艳口脂,再换上那条郁金裙,顿时明艳不可方物,恍若神仙妃子,几乎把众人都看呆了。
茟奴被众星拱月般送下楼,正要坐进轿子,乍闻熟悉的声音。
“阿姐。”
她回头看见章良,瘦弱少年穿着旧衫布鞋,手里拎着一包荷叶。这幅穷困落魄的模样与章台街格格不入。他自己也察觉到了,面露微窘,唤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停在原地。
倒是茟奴喜出望外,折身返回,三两步迎过去:“阿弟你怎来了?”
章良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摇曳生姿的裙摆之上,金光粼粼的,随后他才抬眼去看她的脸。那张精心妆扮过的脸庞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一轮皎月,分明夜夜照耀着他,却可望而不可及。
回过神来,章良把手里的荷叶递过去,道:“今日仲秋,阿娘让我送些圆饼与你。”
茟奴也不担心弄脏裙衫,欣喜接过捧在鼻尖闻了闻,笑眼弯弯,“赤豆馅儿的,还放了饴糖。”
章良点头,“都是你爱吃的。”他看了看后面的轿子,咬唇发问,“阿姐这是……要去哪里?”
虽然他只有十二岁,但也知道章台街是什么地方。阿姐卖身入了章台街,便再也不是良家女,从前村里也有人拿此事讥笑嘲讽,年幼时他觉得丢脸,回家向娘亲哭诉,却换来平娘狠狠一耳光。
“如果不是阿茟用自己为你换来买药钱,你还有命在这里说浑话?!”
若说幼年的章良疼的是脸,如今疼的便只有心。特别是看茟奴这幅模样,更是让他痛楚难过。
貌美如花如何?金钗玉环又如何?只是那群男人的玩物而已。
“陪客赴宴呢,去去就回。”许是瞧出章良的低落,茟奴故作轻快,“我去不过是弹个琴唱支曲,再轻松不过,倒是你走了那么远的路进城,这会定是乏了。我让六哥带你去歇歇脚。”
她太清楚家里的光景,阿弟进城必定不舍得花钱坐车,可带的圆饼摸着还有温热,也不知他是怎样匆匆跑了一路。章良身体本就不如寻常儿郎康健,万万不可劳累,茟奴思及难免担忧心疼,于是喊来了阿六,让他领章良去吃茶歇息,再托付他把人送回家。
眼看宴席就要开始,再不走便要误了时辰,鸨母催促茟奴,她也不好再停留,她眼里浮现出万般不舍,开口却是寻常嘱咐:“好好照顾阿娘,我……我过几日回去看你们。”
说完茟奴上了轿子,往太守府而去。阿六带着章良出了章台街,去往另一条街的食肆,坐下喊了些吃食。片刻后,章良见到小二端上来的炙羊肉和烧肉胡饼,甚至还有一盘鲜果石榴,迟迟没有动筷。
倒是阿六察觉到了他的顾虑,主动开口解释:“这家店常给院里送吃食,老板承你阿姐惠顾的情,这顿不用再付钱。”他把筷子塞到章良手里,“快吃吧,吃了好回去。”
章良这才吃了起来,早起赶了这一路,他也确是饿了。等他吃完准备起身,却见阿六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过来,看起来沉甸甸的。
“你阿姐给的,她说你到家再打开来看。”
茟奴到了太守府,由婢女引路去往后方庭院,上次是晚上瞧得不太真切,此刻白日朗朗,一路走来只见楼榭亭阁高下错落,奇花芳树交辉掩映,另有假山嶙峋荷塘盛景,活水萦绕穿流其间。
严崇此番宴请的客人众多,除了殷宗一行,还有会稽郡各县官员以及吴城中数得上号的人家。茟奴老远便听见曲乐,还有男人饮酒说笑的声音。
走近之后,她看见有高低两个亭子错落并列,中间由几级台阶相连,殷宗与严崇等几人坐于高亭之中,其余客人在低处,舞者歌姬也在此地表演。婢女把她领到这里便不再往前,只说她可自行进去。茟奴抬头遥望殷宗,见他今日身穿雪青圆领鹤纹袍衫,头戴莲花白玉冠,一条玉带束出劲直的腰身,倒是一副文雅贵公子的模样。
但茟奴知道这幅俊美皮囊之下蛰伏着怎样一只凶神恶煞的猛兽。
本能使她不敢上前,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重复思索着今日要做的事,万万不可出了纰漏……踟蹰之际殷宗转头看过来,只一眼就盯住了她。
其实不止殷宗,亭中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茟奴。
美娇娥姗姗来迟,生得婉然逸丽,一袭缕金裙更衬得她淑质艳光。
许是美人太过惊艳,有好事者竟念起诗来。
“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
严崇也被惊艳了一把,连忙询问仆人是什么女子,让赶紧把人带过来。仆从顿时一脸难色,硬披着头皮小声回禀了几句。严崇这才反映过来这美人便是那位引得大司马豪掷千金的娇奴儿,说来此女还是经他手献给殷宗的。
“瞧我,乍见此等绝色美人,以为是仙子下凡,竟是昏了心神胡言乱语,还望大司马莫要介怀。”严崇一边说着赔罪的话,一边去看殷宗的神色。
待人一向散漫的殷宗终于有了不同情绪,只见他向茟奴伸手:“过来。”
茟奴看着那只手掌,把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刚触碰的瞬间,殷宗便扯得她趔趄扑进他怀中。
众目睽睽之下,殷宗似是不悦旁人觊觎茟奴,揽着她的腰扣在身边,抬眉似笑非笑。
“这奴儿胆小怕生,还得好生调|教一番。”
本来众人还有些拘谨,听见殷宗这般说,顿时松懈下来,心道大司马也不过是个贪花好色的浪荡子罢了。
接下来可谓宾主俱欢,珍馐佳酿堆满案桌,人人皆有美伎艳婢相伴,歌舞声与调笑声交织,几乎飘出太守府的院墙。严崇也左拥右抱搂着家伎,是一对双生姐妹,看着约莫十五六岁,如花般娇嫩,但穿得十分“单薄”,茟奴连她们身上何处有痣都瞧得见。
她们虽倚在严崇身边,眼神却不住往茟奴这边瞟,窃窃私语,还掩嘴偷笑。
“你们笑什么?”严崇醉眼朦胧,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询问俩姐妹。
“主人,奴婢们在看那位美人姐姐呢。”其中一女娇滴滴地说,“她的裙子真漂亮。”
严崇眯眼:“怎么?你们也想要?”
双生女齐齐点头。
严崇闻言哈哈大笑:“小事一桩!不过,有道是无功不受禄——”
“尔等若能劝酒大司马,赏你们一人一条!”
《驯马日记》
小娇奴:人靠衣装……
大司马:马靠鞍。所以,你什么时候给我买个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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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缕金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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