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冬,比繁京更早些。连绵的小雪尚未完全停歇,空气里的干燥阴冷冻得人脸蛋通红。秦淮河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隐约飘荡,脂粉香混合着水腥气。将这座六朝之地构成一种繁华与颓靡交织底色。
城北靠近贡院的一处偏僻客栈‘悦来居’,此刻被肃杀之气笼罩。客栈大门紧闭,门楣上象征着官府封禁的朱砂印记尚未干透,散发着刺目的警告。
门外,刑部司官周望带来的十几名精悍铁骑,如同钉子般钉在庭院各处。客栈原有的掌柜,伙计,乃至客人,都被暂时集中看管在后院。整个前院死寂一片,只有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石阶的声响。
客栈二楼最大的一间上房,临时充作了沈治的办公地点。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外加几个存放卷宗的木箱,这与江南客栈惯有的精致格格不入。
沈治一身常服,负手立在窗前,眉头紧锁。窗外被小雪笼罩,灰蒙蒙的金陵城。抵达不过三日,那股无形,如同泥沼一般的阻力如影随形。
地方督查司派来的协助人手,表面恭敬,实则躲躲藏藏,问到关键处,要么‘正在核查’,要么‘还需时日’。被控制起来的几名涉案考官和吏史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咬死了只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
将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对更深层的线索闭口不提。
“大人。”
刑部主事李柏推门而入,脸色凝重,“下官刚带人查抄了本次乡试副主考,江宁府同僚张力的私宅。”
沈治转过身,“如何?”
李柏摇摇头,声音低沉,“宅内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张多余的废纸都找不到。书房、卧室所有可能藏匿书信、账簿的地方都空空如也。问了其家人仆从,皆言张同知素来清廉简朴,并无贵重之物,更无文书往来。”
李柏顿了顿,补充道,“督查司派来的那位周茂才,一直热心陪同,寸步不离。”
沈治重重的一掌拍在窗棂上,震得灰尘直落,“好一个清廉简朴,寸步不离。这分明是抢先一步,毁尸灭迹。”
中年老者回到桌边,手指狠狠戳在摊开的卷轴上,那上面是几个被圈出来的名字和可疑的银钱来往记录:“周望呢?他那边情况如何?”
提到周望,李柏脸色更加难看,眼神中满是惶恐,“大人...周衙首,他...昨日便带了两名铁骑,说是去城南一处暗娼查访一个重要线人,言明最迟子时必归,可...至今已逾十二个时辰,音讯全无。”
“什么?”
沈治猛地抬头,阴狠的目光瞬间钉在李柏脸上,“失踪了?暗查暗娼?”
一股不详的预感瞬间席卷全身,周望是他最得力的心腹干将之一,行事向来周密谨慎,绝不会无故失联。
“下官今晨发现周衙首至今未归,便立刻派人去他所说的那处暗娼查问,老鸨和龟奴都说昨日傍晚确有一个形貌彪悍带着随从的官爷去过。问了几个问题,留下些赏钱便走了,并未多留。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一概不知。”
李柏语速急促,“下官又派人沿着可能得路径搜寻,并知会了应天府和督查司协查,但目前...还无任何消息。”
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窗外的雪声似也消失了一般,只剩下沈治粗重的呼吸声和李柏额头渗出冷汗滴落的声音。
周望的失踪,如同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刚铺开的调查上。
这绝非意外,这是**裸的警告。是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向这位初来乍到的刑部尚书展示地头蛇无所不在的力量的肆无忌惮的手段。
“备马!”
沈治猛地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齐人手,去张力的私宅。再搜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点东西来!!”
李柏一惊,“大人,哪里已经被我们和督查司的人翻过几遍了,而且张力的宅子靠近督查司衙门,此刻再去,动静太大,恐怕...”
“恐怕什么!”
沈治目光如刀,冷冷打断了他,“怕打草惊蛇?蛇早就惊了,都敢吐着性子咬人了,本官倒要看看,这金陵城里,到底是王法大!还是那些魑魅魍魉胆子大!”
抓起了挂在墙上的佩剑,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而千里之外的繁京城沈府内,气氛也因为沈治南下而变得格外敏感。
“小姐,您看这匹‘雨过天青’的料子如何?”
娟儿捧着一匹水青色的料子小心翼翼地问坐在窗边的沈姝。
自沈治南下,母亲林氏忧思更重,时常焚香祷告。沈姝虽表面沉静,内心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沈治临走前嘱咐的那句,有空去案牍库..始终环绕的耳边,越想越不对劲。
“娟儿,备车。”
沈姝放下了户部的卷轴,站起身,“去刑部衙门。”
“小姐?”
娟儿有些惊讶,“这个时辰,而且老爷不在...”
“无妨,我去案牍库查点东西。”
话毕,女人迅速换上一身更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衣裙,发髻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住。
马车驶过熟悉的街道,抵达刑部衙门口。守门的衙役认得这位尚书千斤,不敢怠慢,恭敬行礼后便立马放行。
库门打开,熟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当值的是一位姓孙的老书吏。须发皆白,在刑部案牍库待了大半辈子,算是看着沈姝长大的。
“小姐来啦。”
孙书吏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笑容和煦,“可是又要寻些旧卷?”
“孙伯。”
沈姝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一排排高耸入云的卷宗架子,“烦请孙伯帮我寻几样东西。一是近五年江南官员,尤其是江宁、苏杭三府知府、同知、通判等主要官员的升迁,考绩,弹劾记录。二是近年来江南贡院所有修缮、扩建的工部备案及物料清单.... ”
“三是...”声音被女人压得更低,“先帝至新帝金陵城内外,所有涉及官员贪墨、结党、或与科场有牵连但最终未能定案的旧档案,无论大小,凡有记录的,都请给我。”
孙书吏浑浊的眼球闪过一丝精光,遥想起近日沈尚书离京,便也知道沈姝的心思了,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小姐稍等,老朽这就去找,只是年代久远,有些卷宗得费些功夫。”
“有劳孙伯。”
沈姝道谢,便走到角落那张熟悉的长条书案前坐下,安静地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库房里只有孙书吏爬上趴下的脚步声和翻阅卷宗得沙沙声。沈姝的目光看似落在桌面的纹路上,实则脑海中飞速运转,仔细地梳理着沈治南下之后繁京传来的零星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孙书吏手中抱了厚厚的一摞卷宗,气息急喘地走了过来:“小姐,您要的,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有些更早的,或是记录不全的,恐怕...”
“这些足够了,谢谢孙伯。”
沈姝立刻起身,接过那那堆沉甸甸的卷宗。让娟儿搬到了书案上,迫不及待的开始翻阅。
无数的碎片信息涌入脑海中,沈姝秀气的眉峰越蹙越紧,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开始在上面记录下可疑的人名、时间、地点等关键信息。
“周延儒...”
女人口中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这是父亲在京城时多次提及,颇为忌惮的政敌。内阁次辅。在几份不同年份,不同来源的卷宗里,都看到了这个名字的影子。
江南官员升迁的保荐名单,被压下的弹劾隐晦提及的朝中援助,而江南现任的几位大吏似乎都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姝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这绝非是一群贪赃枉法的考官和地方吏员。
‘盐引案。’
这三个字蹦进了沈姝的脑海。虽自己也曾是案中的背后推手,但关键信息仍旧掌握在新帝手中,自己也只是暗中推波助澜,对于最核心的秘密,知之甚少。
周钰真是个畜生。
翻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目光也更加专注,汗水悄悄浸湿了额角的碎发。
恍惚间,指尖在一份记录先帝末年漕运损耗异常的卷宗副本上停住。这份卷宗本身并无特别,但引起注意的是卷末一个不起眼的附注:“...查无实证,疑似管仓吏监守自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迅速翻阅相关卷宗,又发现一份关于当时金陵城负责修葺贡院围墙的小役意外坠亡的简报,时间恰好也在那桩漕运案结案前后。
巧合?
就在沈姝的思绪如同乱麻般纠缠,试图抓住其中若隐若现的关联时,案牍库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一名刑部小吏神色仓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小姐....小姐,不好了。江南八百里加急急报。沈尚书,沈尚书在金陵出事了!”
沈姝手中的卷宗失手掉落在地,散开一片。
女人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
“出什么事了!快说!”
小吏扑倒在地,声音充斥着恐惧和难以置信,“急报上说,说沈尚书在搜查一名关键案犯住所时...搜出了勾结外邦的谋逆密信,信上...信上是沈尚书的亲笔落款和私章印记。”
“人赃并获。沈大人...沈大人已被革职软禁,由刑部次辅李柏暂领。圣上震怒,已下旨围了沈府。要拿...要拿沈家满门问罪啊!”
沈姝只觉眼前一黑,耳畔嗡嗡作响。小吏后面的话仿佛来自梦境,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书架才勉强站稳。
父亲?谋逆?沈家?满门?
周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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