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那两扇曾象征着清流门第荣光与端肃的朱漆大门,此刻被碗口粗的生铁门栓从外面死死锁住。
沉重的撞击声仿佛还回荡在门内每一个惊魂未定的角落,伴随着门外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和士兵沉重的、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如同一道无形的铁幕,将沈府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昔日笑语晏晏的庭院,死寂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仆妇丫鬟们蜷缩在各自的下房或角落里,面色惨白,眼神惊恐,连低声啜泣都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生怕引来门外虎视眈眈的士兵。
林氏自那日听到噩耗便彻底病倒了。高热不退,神志时昏时醒,口中不断呓语着“老爷”、“冤枉”。
汤药灌下去,多半又呕出来,不过几日功夫,整个人便形销骨立,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庞迅速失去了光泽,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沈姝收到消息之后便直接回了沈府,和沈家老小一同被软禁在这院落里。
“娘,喝药了。”
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声音轻柔,试图唤醒昏沉的母亲。
林氏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茫然地看了女儿片刻,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涌出,“姝儿,你爹他...他...”
沈姝急忙放下药碗,扶起母亲,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待咳嗽稍歇,才用温热的帕子拭去她唇边的药渍和泪水:“娘,别想太多,先吃药。”
“没事?怎么会没事...”
林氏抓住了女儿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谋逆,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姝儿,我们沈家...完了。”
绝望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浸湿了枕头。
“没事。相信我。”
沈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偏执的力道。
“相信我,娘。我还在呢。”
林氏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在她羽翼下长大的女儿。
安抚母亲睡下后,沈姝轻轻掖好了被角,吹灭了床头的烛火。黑暗中,沈姝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脚踏上,开始冷静分析。
首先便是那所谓‘人赃俱获’的密信,假的。但是对方既然够构陷,必然是做了完全的准备,伪造的证据必然是足以以假乱真。破局...信息隔绝,如同瞎了一只眼,最后的希望便是案牍库。
如今刑部已经被周延儒把持,案牍库更是重中之重。‘逆臣之女’怕也是再难踏足。
沈姝索性打开门摸着黑走了出来,庭院里如今一个鬼影都见不到,更别说人影。沈姝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府内游荡,走到自己小院时,暗处小小的狗洞传来声响。
沈姝立刻戒备,现在如若谁想杀了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
黑影靠近,沈姝缩到了角落里,意图用阴影将自己牢牢笼罩。
“小姐?”
是林思的声音,是林思!
沈姝卸下了恐惧,从阴影中钻了出来。
林思看到几日不曾见的主子消瘦了不少,心下不忍。将一封密信塞到了沈姝手中之后,又从狗洞钻了出去。
沈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打开信笺一看,是熟悉的字体,只有四个字。
“信我,勿动。”
张允的私印明晃晃的落在末页,清冷的声音毫无征兆的在脑海中响起。
沈姝有些不敢信,张允,他能信吗...这或者说,他敢插手吗?以二人的交情,并未到如此地步。在这滔天大祸面前,明哲保身才是常理。
沈姝微闭上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
不能继续坐以待毙。女人思索到一半,茉莉酥的扑鼻而来,睁眼一看,是又原路返回的林思,手中还提着一屉现做的茉莉酥。
沈姝确实有些饿了,这几日完全伺候在林氏周围,完全顾不上自己。
囫囵吞枣的吃下一些之后,才对着林思说道:“张尚书怎么不亲自来?”
林思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犹豫,在沈姝的再三追问之下还是说了出来:“张尚书说,钻狗洞,有失仪容。”
这个回答引得沈姝哭笑不得,但心头还有弥漫起一阵暖意。
户部尚书府邸内,张允一手执棋。在他面前的阴影里躬身立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的中年男子,身着普通的灰色布衣,面容平凡,丢进人堆里立刻就会消失不见。
张家的暗卫首领,张七。
“大人,沈府已被重兵包围。领兵的事禁卫军领赵谦,周延儒的人。”
张七的声音低沉且毫无波澜,“府内情况不明,但能听见女眷的哭声。林老夫人病倒了,夫人...夫人一直守在病榻前。”
张允敲击棋子的手微微一颤,烛光在眼睫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瞬间翻涌的情绪。
“刑部案牍库。”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何?”
“周延儒的人接管后,第一时间封存了所有与江南科场以及沈治经手的卷宗。库房加了两倍人力看守,日夜不离。任何人的进出,哪怕一只耗子,都得经过他眼皮子底下。”
张七回答得极其详细,“我们的人尝试过两次,根本无法靠近。更别说查找夫人可能需要的东西。”
意料之中,周延儒这贼子,当初在张允手下的时候,便是多次展露出野心。如今一朝大权在握,定不会留下破绽。案牍库这条路在对方严防死守之下基本被彻底堵死。
张允的目光落在棋盘一角陷入重围的白子上,指尖敲击得更快了些。
“江南那边呢?”
男人声音沉了几分。
“周望。”
“确认失踪。我们的人在金陵城内暗中搜寻了所有可能的地点。没有发现任何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
张允的眉头皱了一下,周望是沈治的心腹,他的失踪就是一个极其不祥的信号。
“至于沈尚书‘人赃并获’的现场,督查司衙门守得跟铁桶一般,所有参与搜查的衙役,都被下了封口令,统一了口径。唯一能确定就是那份所谓的‘谋逆密信’,确实是在搜查一个‘张力’的吏史住所时,从其卧房床下搜出来的。”
张七仔细想了想,随后补充道:“当时在场的有督查司,刑部派去的人李柏,还有周延儒安插在江南的心腹,江宁知府周茂才。”
“张力?”
张允敏锐的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此人底细?”
“查了,很干净。”
张七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一个在江宁府做了十几年小吏的老实人,胆小怕事,家境贫寒,从未有过劣迹。在密信被搜出后,当场就被吓疯了,语无伦次,根本无法审问。现在被单独关押在督查司大牢最深处,由周茂才的人严密看守,我们的人无法接触。”
线索似是再次中断。一个老实巴交的仓吏,一个凭空出现的密信,一个被吓疯的人证,一群口径一致的目击者。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周延儒的手笔,果然老辣狠毒,不留余地。
书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烛火跳跃,将张允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修长。男人凝望着棋盘那枚深陷重围岌岌可危的白子,目光幽深难测。
“大人...”
张七打破了沉寂,声音带着请示,“我们下一步?”
张允缓缓松手紧握棋子的手,白玉棋子落回旗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两条路。”
“其一,江南。周望不能白失踪,张力这个人不能就这么疯了。加派人手,不惜代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张力...”
男人平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肃杀:“想办法,撬开他的嘴,疯了,就找最好的大夫治。周茂才的人看守严密,那便制造点混乱,引开他们。总之,我要知道那天搜查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是。”
张允抬了抬眸子,往向沈府的方向,“其二,沈府被围。夫人,究竟在不在府内,是不是一个人在府内。”
沉吟片刻 ,修长的手指还在书案上轻轻划着:“周延儒封得住案牍库,封不住人心。孙书吏那边,还能递进东西吗?”
张七思索了一下,“孙书吏为人谨慎,且案牍库如今被盯得很紧。但...沈府所需的米粮菜蔬,是按例由外面定时送入的,负责采买的是沈府管事沈福,是个忠仆,如今也被困在府内。送东西进来的,是工部指派的几个固定差役,周延儒的人还未完全渗透控制这条线。或许..值得一试。”
“好。就从这里入手。”
张允眼中精光闪现,“明日,以张府的名义,送一批好的药材去沈府,要最常用的一些,包装要普通,不能引人瞩目。”
张七有些不解:“大人,这....周延儒的人必定会查,而且,此番形式,陛下那边...”
“让他们查。”
张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药材是真的,包装也是真的。但药材的布袋夹层中,可以缝点别的东西。”
“修养生息。”
男人将纸条递给了张七,“用同色丝线缝在最不起眼的布袋内层褶皱里,记住,确保药材本身绝无问题。”
张七接过纸条后,明白了张允的用意。郑重地将纸条收入怀中,“属下明白,定会办妥。”
一旁的林思恰在此时候在了门外,见到张七离开后,便走了进去,将信封递给了张允。
见人迟迟未离开,张允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林思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窘迫,涨得满脸通红,张允一脸的疑惑:“有事就说。”
林思似是做了很久了的思想准备,说道:“夫人说,如若此次逃出生天,庆功宴便是要您以身相许。”
“?”
张允疑惑的用手指头指了指自己,“我以身相许?”
林思用力的点了点头。
只见男人的脸上黑线密布,林思趁着人愣神赶忙跑出了书房。
“还有心思调侃我,看来是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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