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瑾清颓然道:“洛氏之所以覆灭,深究最根本的原因是,其势太盛,已经不为延王所容。”
他应当明白,今日夺得世子之位,不过是因为,君主认为洛氏势力已经超过其他卿大夫,必须制衡罢了。
而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减少清流中人的死伤,贵族六卿和清流之间的关系水火不容。
洛氏之中若无人策应,清流之中的死伤只会更多。
“洛连庆因为其族妹洛姬的缘故,受到延王宠信,洛氏原就将领中军,而后越发势盛,紧接着成为延国正卿。”商瑾清淡然说道。
“洛氏操纵延**事和朝政,达到了远超出袁氏叶氏等家族的地步,最为君王忌惮,才会使得君王下定决心铲除。”
“而袁氏和叶氏等贵族,对洛氏恻目不已,早已有诛除洛氏,谋取自身权利之心,正如当年对商氏那般。”
而昔日宠冠六宫的洛姬落得自尽的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商瑾清尤记得,洛姬的容颜是那般完美无瑕,就如其子傅琮一般,性格是那般骄矜。
“所以你原该预料到那个结局,却为何仍然如飞蛾扑火一般执迷不悟。”傅荣于阴影中有喑哑的声音说道。
“为傅琮卑躬屈膝,就算今日粉身碎骨也不后悔?”傅荣问道。
试问和傅琮在一起的那些时日,她后悔么?
傅荣在心里想到,若论亲疏,他与瑾清相识于少年,一起长大,怎么会比不过一个后来的傅琮。
可是瑾清何曾像对待傅琮一般待他过。
“我从来不曾后悔成为傅琮的门客,也不曾后悔与师兄为敌。”商瑾清坚定道。
分明看到,这句话好像将傅荣激怒。
他就那般厌恶傅琮,以至于只要她稍微谈及对方,便要发作?
“经常在外游冶无有止息的傅琮,身边的女人难道会少,就值得你这般心甘情愿的趋之若鹜。”
“师兄就那般想知道为什么……其实也并非是因为傅琮。”商瑾清叹息不已。
“也许早在刚刚踏入绛都的那一天,就已经疯了。”
她为了理想而疯魔,就算丧失性命也再所不辞。
商瑾清发自内心的在狞笑起来,形同疯癫。
“所以师兄所说的,让我低头认错,却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师兄不曾知道袁氏的真面目么?犯下了那般错处,高高在上成为延国正卿,随着洛氏败亡成为既得利益者,甚至于威胁到公室的地位。”
那些做错事情的人,还没有为昔日的过往付出代价。
迟早有一日,她要让袁氏为商氏陪葬,只是在此之前傅荣需要稳坐世子之位。
当然为商氏复仇之事,都是后话了,相信终有一日六卿将败亡,朝政奉还于国君。
商瑾清虽然不愿意表明身份,但是在临死之前,还是想将当年那桩事情向傅荣透露一二。
若傅荣还有良心,便可以看见袁仲等人残害忠良的狼子野心,下定决心将其铲除。
“世子殿下可知,先王后一族袁氏是商氏家族的死敌,昔日执掌上军的正卿商氏正是败亡于袁氏之手。”
“遭到先王后、袁氏一干人等构陷谋反,商氏宗主商瓒被庭杖而死,商氏被株连九族,商氏在一朝一夕之间,毁于袁氏之手。”
连坐九族的杀孽,无法轻易消磨。
“世子殿下应当知道,六卿操纵延国朝政由来已久,倒了一家洛氏,究竟对袁氏而言意味着什么,取得了洛氏封地栾衡,来日袁氏将会比洛氏还要棘手。”
傅荣与袁氏之间,何尝没有矛盾,只是她可能无法活着看见袁氏和傅荣之间争出你死我活了。
“你想挑拨我与叔父之间的关系?此事便无需劳费你关心了。”傅荣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商瑾清暗暗叹息,果然还是如她所预料的一般,傅荣和袁仲等人的关系无法分割。
至少现在不行,傅荣还需要仰仗袁氏的力量,袁氏是下一个洛氏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瑾清的真实身份,与商氏也有些瓜葛。”商瑾清用暗淡的嗓音出声说道。
“若是世子殿下能够下定决心铲除袁仲等人,也算是为瑾清报仇了。”
傅荣却不置可否,瑾清说她是商氏后人,可当日师父明明说她只是延国的一个乞丐,这莫不是她为了活命的谎言。
其实未尝没有想过,在一开始就选傅荣这种做法,只是当时袁氏还斗不过洛氏。
只是傅荣向来看不上她的为人作风,就算她投诚傅荣也看不上吧。
毕竟他如此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而她却时常将“享乐”二字挂在嘴边。
他曾经屡次斥责她为轻浮,十分看不上她。
他不一定愿意与她共谋大业。
“其实琮公子当年曾经答应过,若是他成为世子,一定会替商氏向袁氏寻仇,这也是我依附于琮公子的原因之一,但若是师兄,一定不愿意和琮公子一般这么做吧。”
傅荣不会愿意帮助商氏,只会支持袁氏,维护袁氏的名誉,要除掉一切袁氏的潜在对手,她的处境将会变得危险。
她将死无葬身之地,这场赌斗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推向选择傅荣这个方向。
“所能扶持的只有公子琮,他与我关系亲近,洛氏没有除掉我的必要,一个愿意为之鞍前马后的卒子,他们自然求而不得。”
“只是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商瑾清遗憾的摆了摆手,“有些事情太无奈,若是伤了师兄,瑾清亦是十分歉疚。”
“斗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是一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直到彻底失去一切。”
商瑾清话语之中颇有些感慨的意味。
傅荣的姿态仍然倨傲,没有丝毫的谅解之意,对于她说的话将信将疑,若说是袁氏的仇人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这份原由,放在袁氏那边,倒是更像一张催命符了,既然她愿意将此事说出来,也是抱了必死之心。
身后阴影处隐藏着袁氏的少主袁莫缙,遣人上前催促傅荣让瑾清饮酒。
“这酒并不会致你于死地,却会让你生不如死。”傅荣执酒一步一步朝商瑾清走去,酒中所放之物他在袁氏府邸曾经验过,所以并不担心酒会要了瑾清的性命。
过了今日之后,他还会有时间和瑾清慢慢算清从前积欠的债,让瑾清慢慢向他偿还。
在袁氏的逼迫之下,今日瑾清除了饮酒别无他法。
“寻常的苦楚想必对你而言根本全然无有效果,必要时只有动用非常手段,才能让你彻底认错。”
商瑾清乖戾道:“师兄恐怕是看不到了,这乱臣贼子的污名我不可能担,也不会认错。”
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唯一后悔的,是没能为家族复仇。
傅荣将酒朝商瑾清递过去,商瑾清用探究一般的眼神看向傅荣,问道:“不知这酒,是袁氏之意,还是师兄之意?”
“有何区别么?只要你愿意认下书信所昭示的,意图谋逆之罪,便可以不必饮用此酒了。”
商瑾清叹息,“也没什么分别,若是认罪就是千夫所指,更加不能为世人容忍了。”
傅荣不曾与瑾清诉说的是,此酒自然是袁仲的意思,只是他仍然觉得和瑾清之间还有谈判的筹码,还有查明事情真相的时间。
袁氏的意思是让她立刻认罪,认罪画押之后,便可以向朝廷交代,定夺罪名。
袁氏和洛氏门客瑾清早已势不两立,要借此罪名杀一个人,不在乎事情是否真的是瑾清做下的。
商瑾清只是自然而然的接过了傅荣递过来的那杯酒,不假思索的便一饮而尽。
商瑾清笑着夸赞道:“果然是好酒,不愧是世子殿下亲手所赠。”
饮下酒之后,剧烈的痛楚自下而上传来,几乎瞬息就击溃了本来就已经几近溃散的意志。
连日以来所受的折辱在这一刻系数爆发,已经无法承受。
商瑾清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痛楚如潮水一般朝她袭去,却始终不曾发出哀嚎,只是将一切隐忍在喉间。
眼前之人身躯瑟缩在一起,是如此的单薄脆弱,仿佛顷刻之间便可以碎成瓦砾。
傅荣冷静的注视着这一切,手掌却在不自觉间握成了拳,有冷汗从手心传来,手指开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药效的反应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傅荣眼前的景象开始恍惚起来,有晕眩之感,不自觉的扶住了一侧的墙壁,冷汗自额间滑落下来。
自袁仲府邸来到此地,不过数里路程,方才遇见的只有叶舒禾与蔺珩二人,他们都是不忍伤瑾清性命之人,是他身边的谋士。
蔺珩在明面上是司寇晁扬的人,和他之间见面的机会不多,二人一时在长廊暂避人耳目说了那一番话。
作为瑾清昔日的同门师弟,他有理由出面,在那时只是劝说他不要伤瑾清的性命,瑾清犯下之罪疑点颇多,而他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叶舒禾,是在袁氏府邸见到的,当时只是问他想如何处置瑾清,舒禾也希望他先将事情的真相查清。
究竟是生出了什么变故,才会使得酒被调换,亦或是被添了新物。
有人要取瑾清性命,要借他之手达成目的,那人究竟是谁?
会是蔺珩么,可蔺珩当年与她的感情是那般要好,也许是叶舒禾吧,因为她也许是知道他对于瑾清的感情,而叶氏又刚好想要王后之位。
事情的真相恐怕确实如瑾清所言,往日那些事情诚然是她为,只是书信之事未必,其中是有疑窦未开。
隐隐约约,半明半寐之际,商瑾清半躺倒在地上,看到一旁的傅荣面目越发狰狞起来。
商瑾清不禁哂然,用微弱的嗓音说道:“你怎么因为仇恨,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样子了。”
她饮下酒后的反应好像使得傅荣十分难以置信,失神落魄的样子,让人不解。
他难道不知道酒里究竟放了什么?酒不是他带来的又是谁,他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面目可以说格外疏离寡淡,无法分辨出什么来。
他手中所提的青玉酒壶整个摔在了地上,显得他此时此刻的气度散乱。
商瑾清不明所以,只是看见傅荣的表情变得格外狰狞而狼狈,与他尊贵的公子身份有些格格不入,金玉冠边甚至有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
傅荣此刻的模样是商瑾清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一贯稳操胜券、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现在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仪态。
她尚且还能保持几分理智,可他却好像彻底失态,就好像今日失败的人是他。
只是觉得傅荣的声音歇斯底里,如梦魇一般在耳畔挥之不去。
这酒里的东西看上去并不是他放的,是谁放的隐隐也能够猜的一二,延国想要她死的人并不算少,但不管怎样,一场戏到此刻就要落幕了。
自饮下那杯酒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痛楚越发剧烈,无有止息,几乎有濒死之感。
商瑾清口鼻突然之间喷出了鲜血,冷不防溅了近在咫尺的傅荣一身,使得整个世界在眼前染成了一片猩红色。
他身上的玄衣也好像沾染上了她所喷溅而出的大块的鲜血,如同凭空开出红花一般冶艳。
不知怎的到了傅荣的怀抱里,他的怀抱还有几分温度,身上冷的厉害。
几乎想要追逐那一点温暖,只是固守着最后一点理智,始终提醒着不能逾越那条界线,因为那人是傅荣啊。
那般倨傲,高高在上,是她不能亵渎的所在。
衣袖间熏香的气息,和他冷冽的性子不同,好似春日温雅的梅花、杏花、梨花。
他怎么会喜欢这种熏香,想过松针、檀香,从前和他相处的时候,虽然距离相隔甚远,他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颐指气使,只消一个眼神,便可以让她觉察到己身的卑贱。
傅荣就是这样一个无趣之人,有关于傅荣的一切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只是穷途末路也无法去探究了。
傅荣的声音渐渐变得歇斯底里,萦萦絮絮,在耳边响个不停,商瑾清觉得越来越累,几乎没有力气。
傅荣歇斯底里的喊道:“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心里的煎熬?也是时候让你尝尝那种滋味了。”
傅荣也想知道,他想求的,究竟是什么,可是他不愿意深入去想,是怎样一个结果,那念头陡一冒出来之后,便被他生生斩断。
瑾清何曾有心,待傅琮也许有几分真心,可待他却何曾有半点?
延国这场历时数月的政变终于尘埃落定下来,世子之位归属于公子荣,公子琮被幽禁。
公子琮喜声色,是何其高贵清雅的一个人,政争失败之后,遭到了幽禁,被囚禁在栾衡,已经不复当日出入煊赫模样,满身污秽不堪一击。
商瑾清也沦落为阶下囚,这一切都昭示着她败于师兄傅荣之手。
斗了这么多年她也早已经厌倦,随着她的逝去,一切都将化为一抔黄土,不复存在,人死灯灭,她和傅荣之间的恩怨再理不清楚。
脑海中满是方才触目所见的夕阳,当年血染帝京的场景并不曾得见,也许就和今日这夕阳一般彤红,只是遗憾于君王威势之下,不能使得当年真相大白于世。
其实商瑾清多想恭贺傅荣,最终取得了世子之位。
对于真正的她来说,何尝不希望傅荣成为世子力挽狂澜,革除积弊。
这一身恭贺停留在唇齿之间,发不得出来,慢慢消逝于周身。
躯体渐渐在傅荣的怀中变得冰冷,他的声音也模糊渐渐不可闻得。
弥留之际所深深感觉到的是,她和傅荣之间的恩怨当真深重。
之后傅荣也许会把她挫骨扬灰了去吧。
傅荣向来以稳重面目示于人前,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也不知是厌恶到了怎样的程度才会如此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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