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陵州商会年中秋日赏菊宴,设于城西富商赵家的别苑“沁芳园”。
园内金菊盛放,灿若云锦,宾客如云,觥筹交错。陵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商贾、部分受邀的官员及其家眷齐聚一堂,表面上一派和乐融融。
周时年的到来,如同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她并未刻意打扮,只着一身月白色暗纹绫缎长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纱衣,乌发简单绾起,斜插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病容,却掩不住那份清冷出尘的气质。她由苏婉茹陪着,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知春,缓步走入园中。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惊讶、好奇、审视、不屑……兼而有之。
“那不是周家二小姐吗?她怎么来了?”
“听说病得快不行了,瞧着气色还行啊?”
“周记布坊现在归她了?一个黄毛丫头,能撑得起来?”
“瞧她那样,倒是镇定……”
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周时年恍若未闻,目光平静地扫过园中诸人,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她看到了坐在主位附近、正与商会会长谈笑风生的周观天,他瞥见她时,眼神骤然阴冷。
她也看到了不远处凉亭里,被几位富商太太围着的李氏和郭氏,她们脸上的惊愕与不快几乎毫不掩饰。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她看到了游尘坤。
他今日休沐,未着官袍,一身天青色直缀,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容清隽。
他独自一人站在一丛名品“凤凰振羽”旁,目光穿越人群,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势在必得。
周时年迅速移开视线,不想与他有任何眼神交流。她今日的目的很明确,不是为了游尘坤,也不是为了与周家人虚与委蛇。
“时年,你也来了?”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周时年回头,只见周时玉穿着一身娇艳的玫红衣裙,在几位小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假笑,“身子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只是这赏菊宴来的多是各家当家主事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是初次掌管布坊,怕是许多事还不懂吧?可别失了周家的体面。”
这话绵里藏针,既是嘲讽她资历浅,又是暗示她不该来。
周时年尚未开口,一旁的苏婉茹便笑着接话:“时玉表妹多虑了。时年表妹虽是初次,但聪慧过人,连刘神医都赞其有魄力。况且,谁不是从第一次做起的呢?总比某些人占着位置却把家业搞得一团糟要强。”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周观天的方向。
周时玉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她身后的几位小姐也面露尴尬。
周时年心中微暖,对苏婉茹投去感激的一瞥。她不再理会周时玉,径直向几位与父亲曾有旧交、如今在陵州商界仍颇有分量的老掌柜走去。
“陈伯伯,林叔叔……”她敛衽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那几位老掌柜见她过来,神色各异,有唏嘘,有怜悯,也有审视。
“年丫头,你……唉,不容易啊。”姓陈的老掌柜叹了口气,“你爹若在天有灵,看到布坊如今这样,不知该多心疼。”
“陈伯伯,正是不愿爹爹心血白费,时年才必须站出来。”周时年语气坚定,“布坊目前是有些困难,但根基犹在,匠人犹在。时年今日前来,一是拜会各位叔伯,二也是想寻求合作之机。周记布坊,绝不会就此倒下。”
她言辞恳切,目光清正,倒是让几位老掌柜微微动容。但他们都是人精,周家内部倾轧、布坊亏空巨大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仅凭周时年几句话,还不足以让他们立刻表态支持。
就在这时,园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伴随着通传声:
“靖安王殿下到——!”
整个沁芳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只见李季言一身紫色亲王常服,金冠玉带,容颜绝世,在一众侍卫婢女的簇拥下,缓步而入。
他身姿挺拔,气度尊贵雍容,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威压,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不敢直视。
商会会长和周观天等官员更是急忙迎上前去,态度恭敬无比。
“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季言神色淡然,目光在园中扫过,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周时年身上,唇角微微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本王途经陵州,听闻此地菊花开得甚好,特来一观。诸位不必多礼,各自随意便是。”他声音清越,虽说着客气话,但那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场,让所有人都无法真正“随意”起来。
他竟真的来了!而且是以如此高调的方式!
周时年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到自己身上,比刚才更加灼热,充满了探究与震惊。
游尘坤的脸色在听到通传时已然铁青,此刻看到李季言的目光直指周时年,更是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李季言并未立刻走向周时年,而是在商会会长的引导下,观赏着园中名菊,与几位主要人物寒暄。
但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靖安王,是为周时年站台而来!
周观天心中惊疑不定,冷汗涔涔。李氏和郭氏更是面无人色,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周时年背后站着的,竟然是当朝亲王!
游尘坤再也按捺不住,他趁着李季言与旁人说话的间隙,快步走到周时年面前,声音低沉而急切:“阿年,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
周时年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疏离道:“游大人好意心领,时年尚有要事。”
“阿年!”游尘坤语气带着痛楚,“李季言他身份尊贵,接近你目的不明,你可知与他牵扯过深的后果?他绝非良配!”
“游大人慎言!”周时年脸色一冷,“王爷是何等身份,岂容你妄加揣测?我与王爷之事,更不劳游大人费心。游大人还是去陪伴令堂吧。”她已看到唐婷玉在远处盯着这边,眼神怨毒。
游尘坤被她话语里的冰冷刺伤,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一个慵懒而带着威仪的声音响起:
“游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李季言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站在周时年身侧,目光淡淡地扫过游尘坤,虽未动怒,却自带一股迫人的压力。
游尘坤呼吸一窒,面对亲王,他不得不躬身行礼:“下官游尘坤,参见王爷。”
“免礼。”李季言语气平淡,却转向周时年,声音柔和了几分,“周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回王爷,并无麻烦。”周时年垂眸答道。
李季言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游尘坤:“游大人,听闻你与周小姐曾有婚约之议?”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都听清楚。
游尘坤心头一紧:“王爷,此事……”
“既只是‘曾议’,那便是未定之事。”李季言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周小姐如今掌管周记布坊,乃商界之事。游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还是避嫌些好,免得引人非议,说你以权谋私,干涉商事。”
这话可谓极重!直接将游尘坤的关心定性为“干涉商事”、“以权谋私”!
游尘坤脸色瞬间煞白,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在亲王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任何逾矩的言行都可能成为把柄。
李季言不再看他,转而对着周围已被这一幕惊得鸦雀无声的众人,朗声道:“本王在京中,亦听闻江南周记布坊之名。可惜近年式微。今日见周小姐勇于担当,欲重振家业,甚为欣赏。商事亦关乎民生,若有诚信经营、技艺精湛之商户,本王不介意为其背书一二。”
他这话,几乎是明晃晃地宣布了对周时年和周记布坊的支持!
一时间,园内众人神色变幻,看向周时年的目光彻底变了。先前那些观望的老掌柜,此刻眼神也热切起来。有靖安王殿下这句话,周记布坊的崛起,几乎已成定局!
周观天面如死灰,他知道,布坊,他是彻底拿不回来了。
游尘坤站在原地,看着并肩而立的李季言和周时年,只觉得刺眼无比。他重生以来的所有谋划,在绝对的身份和权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季言微微侧头,对周时年低语,声音带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亲昵:“我说过,有我在。”
周时年心头复杂,既有借助权势达成目标的如释重负,又有对未来更深的隐忧。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只能借着李季言营造的势,将戏唱下去。
她抬起头,迎着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敬畏的目光,挺直了脊梁。
赏菊宴的风云,因靖安王的强势介入,瞬间定格。
周时年借势而起,周家与游尘坤黯然退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靖安王对周时年的维护如此明显,游尘坤的挫败与不甘如此深刻,未来的陵州城,注定不会平静。
宴席未散,新的波澜已在酝酿。游尘坤盯着李季言与周时年离开的背影,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的妒火吞噬。
李季言,周时年……你们等着。
他转身,朝着母亲唐婷玉的方向走去,心中一个破釜沉舟的计划,逐渐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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