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那一刹那,裴纤昧以为自己去了仙山神境,见到了遗世谪仙,否则,这茫茫烟火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淡漠清冷的人?

裴纤昧听见后方的季吟舒有些犹豫地开口,“你是?”

那人眉目淡淡,音调无波无澜,似在冰凉的雪水浸泡过,泛着寒气,“京城明国公府,你们可是来自江南季家?”

年轻,男丁,裴家……

季吟舒蓦然抬头,眼里微有讶异,“你是裴循?”

看来是了。

裴循翻身下马,宽大袖袍拢了夜风翻飞成花,飘然霞举。

裴纤昧看着他迎风雪而来,身姿岿然挺拔,走到季吟舒前微微俯身,克己复礼道:“我受父亲之命前来迎接。”

他惜字如金,手里呈上一封启动过的书信。

季吟舒接了过来,正是半个多月前从江南寄到京城的亲笔信,不疑有他,她放回怀中,神情却有些不自然,“怎么是你来,裴素呢?”

她带裴纤昧和离时,裴循虽然年纪尚小,但已至七岁,足以记事,她和裴素的争吵,他不可能一无所知。

裴循垂下眉眼,“父亲不便只身前来。”

他虽有问必答,但寡言少语,季吟舒歇了继续问的心思,等到了京城裴家,她再亲自问问裴素,“有劳了。”

裴循回:“职责所在,母亲言重了。”

喜欢连名带姓叫明国公裴素的人,除了性情刚烈的前明国公夫人季吟舒,不会再有其他人。

裴纤昧颔首示意,浅浅唤了一声,“哥哥。”

“嗯。”裴循点了点头回应,而后眼神落在她手里的匕首上,“你要做什么?”

方才他从不远处骑马过来时,正好将裴纤昧连同于叔和贺姨一起蹲身刨雪的一幕纳入眼帘,不同于外表给人的弱不禁风纤细体瘦之感,她显现出了这幅羸弱躯壳下内里罕有的坚毅和果断。

裴纤昧眨了眨凝冰的睫羽,简单交代了前因后果,“车轮的辐条断裂,马车不能用了,我想放了这马一起徒步离开这里。”

裴循眉心微蹙,清俊的眉眼立时落了几粒雪花,平添几分脱俗出尘,“带的东西多吗?”

前几日,他于鸡鸣时分便策马出发,途径半路时偶然听见路过之人的一些谈论,说最近雪山雪势浩大,恐会山体崩塌造成雪崩。

季吟舒的信来得很快,快马加鞭一来一回要一个月上下,几乎是裴素送信的半个月后就回了。

裴循担心季吟舒等人为了缩短脚程会选择抄近路回京城,毕竟从江南到燕京走官道大概需要一个多月,而近路只需要二十日左右。

为了以防万一,裴循孤身骑马过来查探情况,而赵柯则留在驿站等待,如果季吟舒走的是官道,赵柯接到人后便会立即点信号给他。

果不其然,裴循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季吟舒等人确实抄了近路,马车也在中途发生了意外。

“不多。”裴纤昧摇摇头,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吹起了额前垂落的少许鬓发,掩在兜帽下的冷白面容越发清冷破碎。

裴循垂下眼睫,心里瞬息有了主意,“你做的很对,解开这马吧,骑马总比徒步快一些。”

闻言,贺姨皱起了眉头,“可是我们有五个人,只有三匹马怕是不够啊。”

气氛沉默片刻后,于叔脑中灵机一动,连忙提议道:“不如这样,你和姑奶奶共乘一骑,二小姐就和这位公子一起,我就负责驮这些东西,正好三匹马。”

季吟舒面露犹豫,左右为难,“这……不太好吧。”

虽然于叔说的不无道理,这里只有他和裴循是男子,那些东西也总不能让裴循拿。

可即便裴循和裴纤昧有兄妹之谊,如今却是长大后的初次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季吟舒还在犹疑中,裴循眸色平淡,采取了于叔的建议,“可以。”

那边裴纤昧已经割断了绳索,双手由于曝在风雪中太久已然通红肿胀,全然不似以前的纤细白皙。

裴纤昧收好匕首递给于叔,立即对一脸难色的季吟舒说:“母亲,听于叔的吧,形势紧急,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季吟舒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裴循,“那就辛苦你照顾一下昧娘了。”

裴循淡淡颔首,示意裴纤昧跟他过去,走到白马侧边时,他托举着她骑上马背,嘴里念了一句,“失礼了。”

话音一落,裴纤昧就觉得眼前的雪白倏地明亮起来,她的肩窝处陡然落下两道力,一番交错中,身体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背上。

随后,裴循偏头对向陆续上马的三人说道:“此处距离最近的驿站约有半个多时辰,事不宜迟,立刻出发吧。”

雪山霜林,万籁俱寂。

世间一片苍茫雪色,寥寥星月洒落疏冷光辉,一行人缓慢而行,风雪逐渐开始减弱,马蹄踩在雪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速度虽缓慢,她们裹着的弧裘和大氅也都浸了满身寒意,但好歹能借着淡淡月色前行。

裴纤昧提起的心渐渐放下,之前强撑压下的晕眩胀痛却阵阵袭入脑中,疼痛难耐下,她蓦然低垂了头,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裴循的后背。

裴循有所察觉,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苦药味,眉心微锁,“你怎么了?”

自从两人同乘后,裴纤昧就一直保持距离攥紧他腰侧的衣裳,猝不及防的碰触下顿时清醒了须臾,她勉力抬头回答,声音微弱,“没事,哥哥不用分心顾虑我。”

她刚刚醒来时强撑了不少时间,再加上一番刨雪和割绳消耗了恢复得不多的体力,此时已是虚弱疲累。

可她不想拖后腿,给人添麻烦,需得再坚持坚持撑到驿站才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裴纤昧意识渐渐有些游离,抬眸时隐约在孤毛随风拂动间瞥见几分裴循冷白的下颌,鼻间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清冷香气,还有来自那人后背传递的温暖,都莫名地令人心宁神静。

裴纤昧屈了屈手指,腔调带着江南水乡的温言软语,又透着些许冰冷凉意,“今日多谢哥哥过来接我们。”

在来之前,裴纤昧就已经知道了京城裴家有个哥哥裴循和姐姐裴细暄,可儿时关于他们的记忆早已消失,如今就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见面。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稍不注意就化在碎雪寒风中,裴循睫羽微垂,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举手之劳。”

“还是要谢谢你。”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这细若蚊蝇的嗓音,裴循的记忆瞬间拉回到十二年前。

那时季吟舒与裴素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要和离的地步,后来也确实和离了。

他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有多瘦小呢?大概比三岁时的裴细暄还要矮一个头,只到裴循的腰际。

因为是早产出生,先天不足,加上汤药熏了三年,鲜少外出,裴纤昧的肌肤白得瘆人,但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清澈而明亮。

年幼的裴纤昧一言不发,在见到高她许多的幼年裴循时,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

那一刻,裴循猜想,她虽然听不懂看不懂,但应该隐隐约约知道季吟舒和裴素是因为他们而吵架,直到劳燕分飞。

他以为,她是讨厌他们的。

可在离开明国公府上马车的一日,裴纤昧出乎意料地跑到裴循和裴细暄面前,递给他们每人一颗糖,用软细的声音说:“哥哥姐姐再见。”

那颗糖上覆了一层糖霜,与远山霜雪相差无几,含在嘴里时会化开绵绵丝丝的甜。

记忆微末,裴循回神目视前方,感受到背后之人若有若无的点触,启唇道:“困了就睡。”

裴纤昧觉得自己的脑袋越发昏沉,但仍是摇头,幅度很小,“不能睡,睡了母亲会担心的。”

还没到京城,她绝不能在半路掉链子,再让母亲分出心神,这样想着,她半明半昧地硬撑了下去。

如裴循所言,一个时辰后,果然在雪山脚下看见一个驿站。

寒风吹得灯火明明灭灭,映出半边昏黄天际,驿站门口停着几辆马车,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倚门等候。

一行人走近时,他迎了过来,躬身行礼,正是赵柯,“世子,夫人,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便可入住沐浴。”

裴循淡淡颔首。

裴纤昧听到声音后微微扬起了头,方才她疲惫困倦,渐渐眯上了眼睛小憩一会儿。

众人纷纷下马整顿,裴纤昧借着裴循搀扶的力道稳住身形,眼帘半张半阖,面色唇色皆煞白,“我们快进去吧。”

她现在好想躺下,重重晕胀之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季吟舒本要上前,却脚步微顿,眼睁睁看着那挺拔伟岸的裴循扶着娇小的裴纤昧进入大门,目色复杂。

十二年前只有她腰高的人,如今已然高出她两个头,站在前面俨然一座巍峨高山,上一世她没有注意到裴循和裴细暄,不知道他们二人最终是何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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